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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 最美麗的意外

      元旦的清晨五點半,徹夜狂歡的喧鬧氣氛稍微偃兵息鼓,遠遠地在醫院安寧病房外止步,悄然繚繞在空氣中的只有安靜,與死亡僅有一步之遙的安靜。

      在這樣的寂靜中,朱俐曄一手握著白色玫瑰,另一手提著她的那雙高跟鞋,僅著絲襪的修長雙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輕巧而無聲地踏進了康士斌的單人病房。

      見到床上的男人還閉著眼睛,她更加小心翼翼起來,在牆腳放下鞋子,然後更換著床頭櫃花瓶裡的花束。

      豈料白玫瑰才一插進瓶口,含笑的聲音便從床上響了起來:「……美貌橫生,曄兮如華,溫乎如瑩,溫乎如瑩。小曄兒,又淘氣不穿鞋了,小心著涼。」

      「康叔叔,我以為你還在睡呢。看樣子你今天心情不錯,還有興致拿宋玉的《神女賦》取笑我。」又被抓包了。朱俐曄有些無奈地吐吐舌頭,俯身擁抱了他一下。

      康士斌笑了笑,抬起被癌症折騰得異常細瘦的胳臂輕輕拍了拍她的背。雖然身體日漸虛弱,可見到她的到來,臉上的病氣倒也讓新年的初陽曬得消退一些。

      「小曄兒,別忘了,妳的名字有一半是我取的。」

      「都老掉牙的事情了,怎麼你還記得這麼牢?」朱俐曄笑著搖搖頭,在床畔坐下。

      「人老了,腦子就總是繞著從前那些自以為一點也不重要的小事轉……其實,說不定那些臨時起意的小事才是最值得紀念的。」康士斌不無感慨地笑道。

      「那我也算是你人生中的臨時起意嗎,康叔叔?」她也笑,握著他與自己一樣微涼的手。那瘦骨嶙峋的觸感,無論再多觸碰幾次,都是令她無法習慣的心驚。

      「不,妳是突如其來的意外,」回想起這一生的波瀾跌宕,康士斌心境平淡,「卻是最美麗的意外。」

      「有比我媽媽還美麗嗎?」她故意挑眉問道。

      「只有四個字──青出於藍。」

      「這才是我想聽的嘛。」朱俐曄笑開了,像個純真的小女孩般,在他枯褐的臉頰上很響地啵了一下。

      「小曄兒……回家去看過妳爸爸了嗎?」

      「還沒。」她神色黯了黯,唇角上揚的弧度卻依舊沒有下抑半分,「再說,他也不喜歡看見我……」

      因為她長得太像母親,尤其是眉眼之間。所以父親對於離婚後帶著姐姐改嫁的母親的恨意,總是不自覺地轉嫁到她身上。

      這一點,她一直都很清楚。

      但,說實話,對於父親,她實在無從同情起。一切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做來的。

      父親經營公司的能力追不上他不斷擴展的野心,所以導致資金周轉不靈,長期下來,他將事業上的壓力遷怒到無辜的母親身上,這才讓婚姻家庭走向破裂。

      可諷刺的是,整個朱氏企業迄今還能半死不活地苟延殘喘,靠的正是母親改嫁的這層關係,人家龍冠集團愛屋及烏,才半施捨半憐憫地給出久旱甘霖般的訂單。

      其實父親心裡很明白,所以更加恨她。上大學前她與父親同住,偶爾深夜裡醒來,會看見父親如無聲幽靈般坐在床邊,用一種摻雜著仇恨與慾望的可怕目光盯著自己,往往令她驚惶得冷汗涔涔,再也無法入眠。

      「煥鈞他……畢竟是妳爸爸,他也很不容易……」康士斌搖頭輕嘆,「妳是他身邊唯一的親人了。」

      「對你而言不也是嗎?」朱俐曄在他額上親吻了一下,「你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父親……」

      他,比父親待她更像父親;她,也比對待父親更依賴他。

      「這話可別讓妳爸爸聽見,不然他會傷心。」他苦笑了下。

      「呵,從小到大,我讓他傷心的次數可多了,也不差這一件。」她不以為意地攤手說。

      「該怎麼說妳才好?都快三十歲的人了,還是小孩子心性。」康士斌撫著她的臉龐,語氣是帶著些無奈的寵溺。

      「可你不也一直喊我小曄兒?」她頂嘴。

      「是啊,我是有些矛盾……我總是在想,如果我有個像妳這樣聰敏玲瓏的女兒,我是萬萬捨不得讓她跟妳一樣,長大得這麼快……但我還是教了妳太多太多,以妳當時的年紀,根本不該負荷那麼多額外的重擔。」

      眼前這女孩──是的,她在他眼中永遠是個孩子──就像太早生出刺來的含苞玫瑰,倔強得令人心疼。

      但,這卻是她唯一的武裝之道。

      她這些年獨自摸索走來的足跡,看在他眼裡,欣慰,卻也不由得感傷。

      他就是無法理解,煥鈞為何可以冷眼任由自己的女兒承受那麼多委屈與苦楚?

      就因為芸蓉離開他嫁給了別人?那個他們同時放在心底深愛著的女人,從來就不應該是他自我毀滅的藉口……

      小曄兒終究是無辜的。

      「康叔叔,你真是老了呢,老是長吁短嘆的。你一定不知道,你就是我晦暗童年裡的那道光,照亮我前方的路,讓我成為現在你所看見的朱俐曄。」

      「現在,我真不曉得自己是幫了妳,還是害了妳……」

      「我不喜歡聽你說這些,好像你巴不得把過去都否定掉似的。」

      倍受父親漠視冷落的孤寂童年,唯一能讓她翹首盼望的,便是父親多年至交的康叔叔的到訪。只有他,不將她看作聽話的人偶,而當她是可以平起平坐的大人。

      儘管每次會面只有短短的幾個小時,往往閒話家常個幾句之後,話題就自然而然地轉到事業經營上頭。

      但當年的小曄兒,長時間的由衷期盼,也就只是為這幾個小時而已。然後,這段溫馨的時光又會支撐著她捱到下回相見的時刻。

      「如果我知道當年把一切都教給妳,會讓妳走上這麼不平凡的道路,我說什麼也會把嘴巴縫死的。」康士斌半開玩笑地說。

      「呵呵,康叔叔,多少人渴望不平凡的人生,而我擁有了。你應該替我感到高興才對。」

      「……我心疼妳的勞苦。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妳私底下努力到什麼程度……」

      或許是因為她澄澈的眼神像是一片寧靜的深海,似乎可以容納並撫慰一切煩惱與疲憊,所以以往面對她時,他可以毫不保留地分享一切,甚至連公司遇到的實際瓶頸都能與她討論。

      他時常會忘記,靜靜聆聽的她,也不過是個童稚的孩子。

      聽管家程嫂說,光是她國高中六年,一年到頭,每天睡不到四小時,一心一意埋首於書桌,啃著成堆的個體經濟學、總體經濟學以及經營管理方面的書籍。

      她對待自己,簡直苛刻得近乎殘忍。但她本身卻毫無所覺。

      而隨著時日漸長,渴望且如海綿般吸收知識的她,長期的潛移默化下,使她給出的回應與建議往往能切中弊害,不僅能一針見血地提出解決之道,甚至能極具前瞻性地規擘未來,令他驚豔。

      還記得有回康叔叔摸摸她的頭,半開玩笑地說:「小曄兒,今天我的特別祕書被我罵到遞辭呈了呢……真希望妳快點長大,到我身邊來幫我。可惜妳連童工的年紀都不到……」卸下康達集團總裁身分的他,看著她的眼神有一種倦怠的溫柔。

      「我已經長大了,康叔叔,可以讓我幫你了嗎?」朱俐曄笑問。

      他一直關心著她、疼愛著她,一直、一直。可她似乎從未回饋過他什麼。

      「只要妳過得幸福快樂,就是幫我最大的忙了。」這個答案,康士斌未曾改口過。

      「沒有你,這個忙我可不想幫。」

      「給自己找個伴吧,小曄兒。找個願意無條件為妳付出、天塌了都搶著替妳擋下來的人,讓我放心。」他緊緊握了下她的手,目光亮得駭人。

      朱俐曄有種不祥的預感,他這態度……彷彿是在交代遺言似的。

      可她表面上仍舊雲淡風輕地笑笑,嘴裡吐出來的話恁是強硬:「康叔叔,你就是那個庇護著我的巨人,從前是這樣,以後也不許你辭職怠工。我只認同你一個。」

      「別鬧,小曄兒……妳都要三十歲了,怎麼還這麼任性呢?」

      「那又怎樣?三十歲又不能為我的人生下註解,應當由我來決定三十歲的定義。」對的,她任性。但,也唯有在他面前,她才能心安理得地耍這特權。

      「我的身體狀況能撐到什麼時候,妳跟我一樣清楚……不是嗎?」

      「眼見為憑,人定勝天。在那一刻還沒到來之前,我拒絕接受任何悲觀的臆測。」

      康士斌莫名悲哀地嘆了口氣,「小曄兒……妳還年輕,而我已經油盡燈枯,快要走到了盡頭……我還能為妳做些什麼呢?」

      「為我活著,直到……我準備好接受你離去的那一刻為止。」她笑,卻熱紅了眼眶。她曉得那並不是一夜沒睡造成的。

      「呵……這種事,任誰都無法提前預備好的。」

      「反正我不准──」

      話正說到一半,手提袋中的PDA響了起來。

      那鈴聲是直接隸屬她的總裁專線,應該是亦樊和涓涓那兒有好消息了。

      「回頭忙妳的吧,小曄兒。妳會再見得到我的,我保證。」康士斌趁機止住她的話頭。

      「全天下的男人,我只信康叔叔的保證,只有你不會讓我失望。」朱俐曄只好執起他的手,在手背上輕吻了一下。

      「呵,會有第二人出現的。如果可以,我希望……下次再見面的時候,我可以見到他。」

      「哈哈,康叔叔,你這是在慫恿我參加相親,隨手抓個濫竽來充數嗎?」

      「要是這樣可以讓妳下半生過得平穩順遂,我十二萬分贊成。」

      「是嗎?」朱俐曄慧黠的眼眸轉了轉,隨即笑著說:「搞不好我真的會抓個倒楣的傢伙到你面前交差了事喔。」

      若這便是他的遺願,她會不計一切代價也要辦到。儘管心痛不已。

      「我相信妳的眼光,妳挑上的男人絕對不會是次級品,那個男人肯定是三生有幸,才能獲得妳的青睞。」

      「可惜不是你。所以,下一世要加油啊,康叔叔,你只要再年輕個十幾歲就能娶我了。」

      「妳拿我開玩笑呢,小曄兒。呵呵……」

      我是說真的,康叔叔。朱俐曄在心裡補白,臉上依舊綻放著美麗的微笑,不與時日無多的他爭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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