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他的身影翩躚如蝶

      一、

      我的書桌擺著一個亮黃色的糖果罐,裡頭的糖還剩三分之二。

      我把咖啡色的牛皮紙袋從米白色的手提袋中拿出,拆開來,裡頭裝著一本淺灰色的書。

      我坐在書桌前,打開罐子,吃了一顆糖果;抽一張衛生紙擦手,翻開書。

      糖果跟書,都是凡諾送我的。

      死盯著書,我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嘴巴裡的糖,又酸又苦。

      二、   

      高二的春天,我負責的活動一塌糊塗,和班上的同學鬧得很不愉快,也因為這樣和好朋友大吵一架。星期四放學後,我一個人從學校走去補習班,那是一條小小的路,路上的人三兩成群,寂寞粗魯地扼著我的喉嚨。脫離人群,我咬著嘴唇哭著,頭低低的,遮遮掩掩地用衣袖抹去眼淚。我匆忙地走著,彎過一個轉角時,撞到人。我知道他看見我哭了,不敢抬起頭,低聲地說了聲「對不起」。那個人先是硬塞了包面紙給我,又把一顆半拆開包裝的巧克力放在手掌心,對我說:「這個給妳吃。」

      我抬起頭來,看見一張微笑的臉。我拿起巧克力塞進嘴裡。

      他拍了拍我的頭,說:「加油,小不點。」

      他的聲線低柔,像大提琴的琴音。

      下個星期四,我又見到那個給我巧克力的人,他跟我說他叫做凡諾。後來,幾乎每個星期四我都會在那個轉角見到凡諾。我和同學一起走時,他會和我打個招呼然後騎機車出門;我落單的時候,他會和我聊天、跟著我走到補習班的大樓,到旁邊的書店看書。

      一開始對凡諾的印象,很模糊,總是想起甜甜的巧克力。隨著星期四一個又一個的過去,凡諾漂亮的臉慢慢在我的腦海裡堆積。

      凡諾的臉很小,膚色很白很白,白的有點兒不自然,眼珠的顏色淡淡的,嘴唇也是,快要跟膚色融在一起。個子不算特別高,但高了我十來公分,骨架纖細又沒什麼肉,看起來就更高了。

      好幾次,我都被凡諾的漂亮嚇了好多跳。

      三、

      「天啊、凡諾你喝全糖!」

      這天,凡諾和我到我最喜歡的飲料店,我第一次看見凡諾買飲料喝。

      「嗯,我喜歡很甜的東西。」

      「你是蒼蠅嗎?」

      「什麼蒼蠅?」

      「蒼蠅貪甜啊。」

      「蜜蜂和蝴蝶也吃甜的。」

      「那你是小蜜蜂。」我樂不可支地看著凡諾,他老愛叫我小不點,看我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嗡嗡嗡──嗡嗡嗡──」

      「不、我是蝴蝶。」凡諾打斷我,微微一笑,「我很漂亮,蜜蜂可沒有這種美貌。」

      我看著凡諾的臉三秒,一句「你哪來的自信」卡在喉嚨裡,只好撇過臉,唱起蝴蝶蝴蝶生得真美麗。見我吃鱉,凡諾可樂了,大笑著說:「哇、我的美貌連小不點都認證了!」

      「是說、小蝴蝶兒,喝全糖太甜啦!」雖然我很喜歡這家店,但它的糖根本是把糖當做不用錢在加的。

      號碼輪到我們,飲料做好了,凡諾提著兩杯飲料,拉著我到一旁的座位坐下。「我因為身體的關係,不太能吃甜的。偶爾喝飲料就會想放縱一下。」

      「這樣啊。」我吸著我的波霸麥茶,含糊地回答。

      凡諾笑了笑,突然冒出一句:「小不點,其實我沒看過活的蝴蝶。」

      「小白蝶也沒有嗎?」

      「呃……我說的蝴蝶是鳳蝶那類的。」凡諾一臉認真地看著我,「很多顏色的那種。小不點你看過吧?」

      「嗯,我老家就看得見。」

      「吶、小不點,妳覺得我和那種蝴蝶一樣漂亮嗎?」

      「一樣噢!」我說,「超級漂亮!」

      凡諾燦爛地笑了,就像有一次我在家裡果園看到的大蝴蝶,翅膀帶著螢光藍色的鳳蝶,在陽光中斑斕起舞,那樣地絢爛美麗。

      我看見的凡諾,總是在笑。每次看著凡諾的笑容,我都會感受到一種「啊、春天要來了」的生機盎然。

      四、

      七月初,指考結束;中旬,成績公布。我從一個修羅場走到另外一個。分數和我預期的沒什麼落差,糾結的是志願。爸爸拿著黃色的螢光筆,在我今天剛從網路上印下來的落點分析上畫呀畫。媽媽拿著我昨天印的那份研究。

      「我不要跟數字有關的科系。」我說,用鉛筆把爸爸剛選起來的地政系打叉叉,「這個又經濟又統計的。」接著,我們父女,為了要不要填地政系開始你攻我防起來。氣氛越來越微妙的時候,一通電話救了我。

      「容容,找你的。」媽媽把話筒遞給我。是在班上不常交談的L,她在我報名落點分析的那家補習班打工。

      「補習班?」我掛掉電話後,爸爸問。

      「嗯,做落點分析的那家,提醒我明天要記得去拿。」

      「這個──」爸爸把那份他畫滿重點的分析扔在桌上,「等明天那份拿到後再討論吧。」我拾起那份落點分析,上樓回到房間,坐在書桌前,用鉛筆圈了一些科系。

      ──擇你所愛,愛你所擇。有人這麼說。

      我拿起橡皮擦,用力地擦著。

      我啊、不知道我會不會後悔,不確定我可不可以愛我所擇。

      趴在桌上,我看見擺在一旁的森永糖果罐,是《螢火蟲之墓》中的那種糖果,我第一次吃。這罐是凡諾送我的,放在書包中一起帶回家後,一直放在書桌上。

      「小不點,我原本有另外的東西要給妳的,但我忘記拿下來,下次再給妳吧!」凡諾他說。

      不過,那天之後,我一直沒碰見凡諾,仔細算算已經一個多月了。

      啊、是凡諾說的。我突然想起。

      「小不點啊,要擇妳所愛,愛妳所擇。」

      今年五月,我翹掉一堂英文課、跟著凡諾和他的朋友一起去海邊時,凡諾對我說的。

      五、

      「嗨,張容。妳有遇見那個人嗎?」

      「遇見了。」我把學生證放在櫃檯,交給工讀生確認,「他幫我一個朋友拿東西給我。謝謝妳。」

      昨晚,L除了提醒我要記得去拿落點分析外,還告訴我,有個男大學生向補習班大樓的警衛打聽我,要我小心一點。下午,在門前果然有人叫住我,是凡諾的朋友,藍采。我只見過他兩三次。藍采說,他替凡諾拿東西給我,因為沒有我的聯繫方式,只好跑到補習班去碰碰運氣。

      「那個包裝是凡諾包的,但我為了看是給誰所以拆開過,抱歉。」  

      那是一只牛皮紙袋,我猜就是凡諾上次說要給我的東西。

      「沒關係。」我笑了笑,「倒是辛苦你啦,為了堵我跑去補習班被警衛伯伯當作癡漢。」我看著藍采,猶豫了一下後,小心翼翼地問:「那個、凡諾呢?我好久沒看見他了。他為什麼不自己拿給我?」

      藍采的表情微微地變了,他看著我一會兒後,才慢慢地開口。

      「他死了。」

      凡諾在一個月前死了。藍采他說。

      六、

      補習班落點分析的評析,只是工讀生在背稿,三十分鐘的諮詢時間,全被藍采的話侵佔。從補習大樓走回學校宿舍的路,和一個月前沒有什麼差別,一排排的住宅還在,賣炒飯的小店也還在,不一樣的是我。我畢業了,考完試了,要念大學了,要離開宿舍了。我所認識的一個人、死掉了。

      我站在安靜的房間裡。我得整理、收拾。

      書架上的參考書要裝進紙箱。爸爸昨天畫了哪些志願?我擦了擦畫具上的灰塵,放進一只黑色的手提袋中。理想、出路、現實、願景拉扯我。啊、這包衛生紙送下屆學妹,電鍋要帶走。我見不到凡諾了,永遠。手機響起,媽媽說他跟爸爸現在在樓下。

      我剩五箱書、些許雜物和一袋畫具在宿舍,爸爸把書搬進後車廂,我揹著我的畫具。

      我看著我映在車窗上的臉,眼袋很深,嘴角下垂。沒有朝氣。

      「容容,把北部的學校往後填怎樣?」媽媽拿著今天拿到的落點分析,問道。

      「嘰──」一陣刺耳的煞車聲打斷了我們,爸爸大聲咒罵一台不守規矩的休旅車:「幹!找死嗎?差一點點就撞上了!」

      我看向擋風玻璃,幾台車都停了下來。媽媽說,我們在鬼王關前走了一遭。爸爸說,這個路口上個禮拜剛出車禍死了人。噢、每年因車禍而死的人有很多。每天都有人死去。新聞常常報今天誰又自殺了。

      可是凡諾不是因為自殺身亡或著車禍死掉的。

      「人類是會因為感冒而死的嗎?」

      今天下午,藍采用過分沉靜的表情這樣問我。

      七、

      我坐在書桌前,桌上擺著一盒糖果,是一個多月前凡諾送我的,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還有一本薄薄的書,李察.巴哈的《天地一沙鷗》,是今天藍采替凡諾拿給我的。那天,我見到凡諾時,他說話沒有鼻音也沒有在咳嗽;只是幾天,他就病逝了。

      我打開凡諾夾在書裡面的卡片。

      啊、我忘記跟他說謝謝了。我一直沒告訴他。謝謝你,凡諾。我很喜歡跟你說話,我很期待跟你見面。凡諾你的字很秀氣呢。我沒辦法告訴他了。我欠他一張聖誕卡片。他看不到了,我的畫。

      我蓋上卡片,以免淚水模糊凡諾的字跡。眼淚滲入嘴角,糖果變成海的味道。

      我想起和凡諾一起去看的那片海。

      「走吧,小不點!有誰攔妳嗎?」凡諾他對我這麼說。   

      一夜的夢,都在編織再去一趟補習大樓的理由。出乎意料地,我順利地拿到藍采留給警衛的手機號碼。我寫了封簡訊給他,卻一直沒等到回覆。用facebook搜尋,也找不到藍采這個人。凡諾生前曾和我提過,藍采打算到英國留學,似乎申請上了。也許是忙著準備去英國吧。

      在海邊,一個凡諾的朋友提議向大海吼出自己的夢想。我看著他們大叫、大笑,喉嚨緊緊的、鼻子酸酸的。什麼是夢想?我的夢想是什麼?我什麼也說不出來。

      凡諾用手肘推了推我,「不要害羞,小不點。隨便說點什麼都可以噢。」

      「我、我想要改變自己──」我大叫。

      「那、要不要現在開始把『幹』當逗點用?」凡諾笑著,「來、我示範給妳看。我──要長命百歲──幹──我要去英國留學──」

      凡諾的聲音穿透海風,朝海的彼端前進。

      九月初,我接到藍采的電話,他沒有到大陸的另一端。

      八、

      海風有些黏膩,好像吹著吹著就可以晒出一身鹽巴。長長的海堤上有零星的幾個人,我和藍采站在最安靜的一角。

      「我和凡諾從小就認識了。」藍采踩扁一個啤酒鋁罐,語調沒有什麼起伏地說著,「他一出生身體就不好,醫生說過能活過十六歲是奇蹟。」

      「他創造奇蹟了。」我看著大海。

      「嗯。最近這幾年,凡諾的身體好很多,幾乎和一般人沒什麼兩樣。」藍采說完,突然默不作聲,我轉頭看向他,藍采在流淚,安安靜靜的。

      「但他還是沒辦法坐飛機。」藍采隨意抹去眼淚,繼續說著:「我申請的英國的學校上了,但我考慮不去,為了這件事和他起了點爭執。隔天,他傳簡訊跟我說他感冒發燒,託我向助教請假。兩天後,我接到他媽媽的電話,拜託我陪她整理遺物。」

      我咬著嘴唇,努力不哭出聲音。

      藍采說,凡諾是個不考慮未來的人,想到什麼就做什麼。凡諾之所以會來向我搭話,是因為我接近他理想的妹妹的外表;看我很想去海邊,便帶上我;發現我不敢做夢,就買本書送我。藍采說,有一段時間,他很羨慕這樣的凡諾。整理著凡諾的遺物時,他發現凡諾所做的每件事情,都在接受他身體的不如意,那是他所擁有的現實。

      「這次,我不去英國。我有我必須正視的現實。」

      我終於放聲大哭。累積在心裡很久的不安、恐懼跟焦慮都因為藍采的話無法隱藏。我喜歡畫畫。當興趣就好。從小爸爸就這麼說。我想念設計。出路在哪裡?媽媽問。等你有了穩定工作再畫也不遲。那時候我還能畫嗎?現實是殘酷的。媽媽說。生命是脆弱的。啊、一場小感冒就奪走凡諾了啊。

      我已經做出選擇,自己選擇了哪些現實。

      藍采沒有給我面紙,也沒有給我糖,只是等我安靜下來,輕輕地對我說聲:「張容,我送妳回家。」

      九、

      給     張容(小不點):

      這本書送妳,希望妳可以得到一些勇氣遵循妳的本心。

      再過一個月妳就是大學生了,去年沒給的聖誕卡片今年妳逃不掉啦!我很期待妳的畫。

      噢、對了,我見過活的鳳蝶了,漂亮的不知道該怎麼用文字形容呢(我也畫不出來)。旁邊的小朋友因為一隻蝴蝶死掉而低落,我卻不會在乎蝴蝶能飛多久,只會記得她飛得多美麗。

      這張卡片太小,只好快快祝福妳。

      祝   在抵達夢想之前雖不能風平浪靜但至少平安美麗(註)

                                                                                                         凡諾

註:此句引用自吾友三月在我升大學時寫給我的祝福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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