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第一章

                                                                                                        六月望雨

是什麼如此容易點燃,是什麼如此難以燒完?

                    ─《鴻鴻     甜蜜與卑微─給過去的戀人》

1.

列車即將靠站的廣播響徹只站著稀少人煙的月台,時刻表顯示這是上山的最後一輛車,正值冬天縮短了日程的白晝,讓天色在傍晚時分很快就暗了下來,空曠而覆蓋著厚重濃霧的遠山亮起奚落的燈光,

他踏上車,用眼神掃視這節安靜空蕩的車廂,把單薄的行李放在置物架上,隨性的找了個窗邊的位置坐下,舒展的把雙腳伸直,靠在皮製的椅背上從凍的冰冷的鼻腔內輕放了一股無聲的氣息,凝成的白霧瞬息消失,

他將手肘靠上窗沿,冷冽的低溫讓窗邊靜凝起細碎的水珠,水氣沾濕了他的大衣暈成一大塊深色圓圈,他只是不以為意的縮緊肩膀窩進椅背,感覺強烈的空腹感讓翻攪的胃正在微微抽痛,窗面隨著規律搖晃的車速結起大面積的白霧,稀釋掉他照印在上面淡漠的臉,

列車緩緩的停靠站在一個無人的小車站,前一列車廂揹著帆布袋的男人下了車,這節列車顯得更加冷清,剛駛離開車站沒有多久,窗外就靜寂的飄落起針一樣細的紛雨,這個多雨的小島不管任憑時間改寫了多少時況,都沉默的守著季節的週期,

才剛發車沒多久,在剛爬上一個小斜坡的山徑之中,列車再度停下,廣播裡傳來列車長制式的播報,前面的某個上坡路段因為連日的陰雨,導致土壤鬆軟滑動而造成一小段鐵軌被崩坍的碎石掩蓋,敬請乘客耐心等候狀況排除,

後面幾節車廂裡少數的幾名乘客開始起身,往前面列車長所在的第一節列車頭走去,一邊低聲的抱怨希望可以派另一台列車接他們回到原車站,他只是依然保持安靜的稍微低下頭,讓下巴到鼻尖都埋在靛藍格紋的圍巾裡,把凍的緊繃失去靈敏知覺的雙手放進舖著厚棉布的口袋中,

沒有關係,不管等多久都沒有關係。

腦中只確立著這個毫無疑問的想法,他半掩著疲憊的眼簾將額頭側邊輕靠在濕冷的窗面上,整個身體都因為過度消耗熱量而只維持著基本的低頻,

不管等多久都沒有關係了,時間在這段旅程裡不具任何主導的意義。

十一年後再度回到這個短暫停留過二年的小島台灣,預定停留一個星期,行李的暗袋裡裝著明天下午四點就要飛回俄羅斯的機票,今晚是最後一晚,而即將前往的地方是自己推測也許能找到他的最後一站,希望僅剩最後一點微光,像遠方的燈火,既不能準確的預知它的方位,也不知道它什麼時間會瞬然熄滅,

啟程卻不知道能不能在終點處遇見想見的人,他卻不再和質疑對話,終於能清楚的回應自己的誠實,已經多久沒有單純的只為了一個任性堅定的念頭動身,長久以來他都佯裝著自己不需要這段過去,但這個記憶卻像和他之後創建的一切生活徹底切割獨立,每次回頭,它都孤單卻深刻的存在在原本的地方,似乎只是生命裡多出來的一個部分,卻又那麼真實而唯一,

自覺已經花了太多的時間在謹慎的閃躲它,但又不停的找尋不洩漏任何痕跡的方法留存它,在終於能夠毫無畏懼的凝視它的此刻,他願意燃耗掉所有的時間來湊齊解答,把自己回歸到最初和他相識時一樣,想要一如往昔的站在他面前,喚出他的名字,

只是這麼簡單的一瞬間,就足以讓人感受到一生中,罕有的確信。

2.

回來這裡的第一天,他特地選擇最早的班機,踏出機場的大廳就明顯的感受到強勁的寒流正遷徒在島國上空,光線被層疊的烏雲掠劫,所有的景物都塗抹上最低階的灰,他攔了計程車,向司機簡短的報出了似乎久遠的已經在心裡泛黃的地址,

司機輕描淡寫的跟他閒聊,說那個社區在幾年前被建商徵收,已經從簡樸的平房公寓變成新穎的商業住宅區,

一路上他都保持沉默,看向窗外這個不知道已經翻新了多少面貌的風景,司機的話像刺栓一樣敲進心裡,讓他可以更明白的準備迎接一切都已經汰換殆盡陌生景像,開了將近二個鐘頭的車到達這個位在蜿蜒巷弄的小社區,付了錢下車,站定這個僅剩輪廓可辨識的巷口,果然,一切都和當初不一樣了,

他圍上圍巾往前跨步,印象中那個坑坑疤疤的小斜坡已經重新鋪過,再往上走2分鐘,就可以到達住宅區裡最多商家佇立的巷口,對角的麵攤如今開起便利商店,東西都沾滿一層薄灰的文具行也黯然歇業,陳舊的招牌只剩斑駁的兩個字還依稀可辦識,每到傍晚總是熱鬧沸騰的黃昏市場也已經搬遷了,時光把這裡的一切都徹底洗過,僅剩記憶還可以將這些遺落的元件一片片的拼回,

遇到第一個巷口,走過已經改建成民宅的美髮廳,到底再左轉,應該就可以看見排列在第二間的紅色鐵門,他在跨步轉彎之前先垂落了目光,再抬頭,那扇門換成了嶄新的銀色樣式,外表也重新整裝粉刷過,

唯一不變的是要走上門口的那四個石階還在,他將雙手插進口袋,在樓梯口安靜的站著,想著自己現在像是一塊多餘的拼圖,已經不再屬於這裡,沒有繼續向前的理由,也不再擁有打開這裡任何一個空間的鑰匙,  

當初因為這裡離進修的地方近,租金又便宜,空間雖然到處充滿年歲和人為遺留的痕跡,但一整片的落地窗讓採光十分充足舒適,在簽完約的當天下午,他就隨意的聯絡一個貼在對講機上的搬家公司,在等待他們搬運的途中他就坐在這個階梯上,一隻親人的三色母貓對他柔軟的鳴叫,示好的反覆磨蹭他的褲管,他伸出手輕柔的撫摸牠的頭,

印著搬家公司名字的小卡車此時緩緩的駛近門前,後面用繩子牢牢固定著他純白的原木鋼琴和簡單添購的家具,司機下了車,把遮蔽著臉的運動帽拿下來反戴,

小跑步走到他面前,

「是謝品航先生嗎?」

這是和他的初次見面。

理的整潔的三分平頭,渾厚的聲音藏著獨特的口音,精壯的身材穿著樣式簡單的T恤,裸露出的皮膚帶著粗曠的麥褐色,腰間隨性的綁著一件薄運動外套,走上樓梯時不修邊幅的拉起衣襬擦去鼻頭的汗珠,笑容單純清爽,和那天萬里無雲的晴空很像,

品航帶他們穿過還算寬敞的樓梯,到達最上層的五樓,一個個被封好的紙箱陸續的搬了進來,他拿起美工刀按照整理的順序割開封口,在他正在門邊調整已經稍微被壓歪的簡易塑膠鞋櫃時,突然聽見樓梯間傳來一聲清晰的撞擊聲響,隨著物體重擊地面的一刻響起一陣琴鍵散亂清澈的空洞回音,接著就是一團人聲的騷動,

之後花了一段時間才由四個人將鋼琴吃力的從窄小的樓梯間搬上來,放定窗邊的位置之後,搬運的大家都圍在鋼琴旁邊一臉歉疚又不自在的搔著頭,品航才注意到琴身的右下角出現一道十五公分左右的刮痕,

「真的非常對不起!」

剛剛開車的司機小哥首先脫下帽子,向他九十度鞠躬,雙手緊緊的貼在褲緣,因為粗重勞動的汗珠順著皺緊的眉間滴落,聲音因為緊繃而微微粗啞,品航想到他靠紮實的苦力辛苦掙得的一日工資,可能就要全數賠在這個小缺失上,他實在不想為了這架從小就沒帶給自己什麼美好記憶的鋼琴為難眼前的人,

「只是一點點刮傷,沒關係的。」品航刻意降低聲調來安撫他。

「這是我們的疏失,我們一定會負起賠償的責任。」他肯定的說,將手掏進褲袋裡抓出一堆皺巴巴的紙張和原子筆,拿出其中一張名片攤平在牆上,用嘴巴銜起原子筆蓋,快速的在紙上寫下自己的手機號碼,用雙手恭敬的遞給他。

「維修的費用請再報給我。」

品航接過名片,看見手寫的電話號碼上方用方正的印刷體印著搬家公司的名字與「邱桂源」這個樸實的名字,他抬起頭,看到站在他身後斜左方,頭髮已經交錯著細微白髮的男人,用掌心不停的按壓著手肘,臉色痛楚的扭曲,讓眉宇之間擰起深刻的皺紋,

「他的手還好吧?」品航關心的問。

桂源回過身輕拍男人的手臂,「他是我父親,上星期才不小心拉傷了肌肉,手一直使不上什麼力,但他又一直勉強自己來幫忙,剛剛實在撐不住,手就不小心滑了一下…。」站在他身邊看起來已經有豐厚年紀的長輩,在他說話的時候不停的露出尷尬的表情,不停低聲的道歉。

「鋼琴是最後一件東西了,你趕快先帶他去看醫生吧。」品航說著從外套裡拿出一封對折的牛皮信封,「這是說好的工錢。」

「我們弄壞您的鋼琴,這錢我不能收…。」他滿臉為難的伸手將信封輕推回去。

「這兩件事我們就分開來算吧,該給的還是要給你。」他說,邊將信封塞進他腰間綁著的薄外套口袋裡。

結果,晚上在出門時,他還是在門縫下看見那個裝滿全數鈔票的信封,靜靜的躺在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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