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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竟之事

女人的名字早成了舊談,沒什麼人能記起來,彷彿消失在晨曦裡的朝霧。

過時的粗框眼鏡笨重地掛在鼻樑,她不太喜愛與人有眼神接觸,略乾的嘴唇像孩子微噘。每當店門被拉開,深色的眼眸會戒備地匆匆一瞥,不情願地嘀咕「歡迎光臨」,她討厭每一個干擾整室寧靜的人。

客人選好唱片以後,她俐落地包裝那些或是陳舊或是嶄新的CD,冷淡的「謝謝光臨」。附近的人都說,她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

她包裝的動作總是小心翼翼。

把鐵門拉下後,女人會到附近走走,看夕陽落下,傷感一番,那是她生活中的唯一情調。回家開門開燈,清理被貓抓爛而散落一地的報紙,低聲斥道「真壞」,她沒有對那隻驕傲的暹羅貓大吼過。

因為她也不喜歡別人這樣對待她。

打開電視,正重播前晚的連續劇,女人去冰箱倒杯牛奶,貓輕巧地跟在身後撒嬌。她咕噥一聲「乖」,喝了一半,另一半給了貓,蹲在原木地板聚精會神看貓動著小腦袋,一口一口舔牛奶。

有人打電話過來。

女人起先選擇忽略刺耳的鈴聲,但對方不懈到連貓都停下動作,豎起耳朵,防備地拱起身來。她凶惡地轉過頭,目光像要吞噬電話,她重重踏步走去接起,打定主意不給對方好臉色。

『……純穗,好久不見。』

好似從遙遠的時空傳來的嗓音,低沉依舊,女人腦海中封箱的回憶霎時被喚起。

『妳好嗎?』略帶陌生的問候。

她啞口,面色陰鬱。貓往這裡看了一眼,高傲地,又繼續細細舔起牛奶。當年那個人的面目依稀於腦海蕩漾,女人一手扶額,努力地回想,名字、名字--

「何晝行?」

『……』

女人與對方同時失了話語,厭惡起這種辭無法達意的空檔,她急促地說,「我要掛了。」

『不要。我只是很驚訝,妳沒乾脆就裝做不認識我,然後掛上電話。』

女人選擇不回話,緊緊掐著電話線。

女人記起某天睜開眼,得知對方一點預警也無,突然就離開這地方的消息,心裡那種濃得無法稀釋的酸楚,那天她如行屍走肉,放學路上偶然看到對方傳來的簡訊,忍不住在街上放聲大哭。

「小心,保重」,發送日期是一天前。

她盯著縮起的腳指頭,攀牢地板,試圖讓自己覺得安心點。

「如你所願。」

女人以固執的口吻說,沒有給對方轉圜餘地,決絕地掛上電話。心亂如麻,她焦躁地在客廳徘迴,咬著指甲,喝完牛奶的貓早歇下了,舒服地呼嚕著。

女人早在母親離家出走的那天這般下定決心,並不是非得要寄附著誰才能活下去,如果最後剩下來的只會有她,那麼她一個人也能樂得開心。

父親只是窩囊廢地以酒精麻痺自己,有天喝糊塗,捧著酒瓶大喊一聲母親的名字,失足跌進路旁的大水溝,被濁水給活活淹死。

葬禮舉辦時如果不算在最後幾分鐘突然出現的母親,出席者只有三個--她,禮儀師,以及把這裡誤認成喜宴的醉漢--可是如果硬要加上睡在棺材的父親,一共四個。

父親似乎在和母親結婚時就和親戚們斷絕關係。

「妳要乖乖的,好嗎?」母親來時匆匆,去時也是,印在額頭上的溫暖,一下就隨著她漸遠的背影,不知去向。

女人哭了,不可避免地,畢竟她並不是個乖舛或者痛恨父母的叛逆孩子。但悲傷過後,除了因後事所欠下的債,什麼也沒留下。

她跪在靈堂前對自己呢喃:妳要勇敢。從那時起她的心築起高聳的牆,以水泥與鋼筋扎實建成的。因為失去的滋味不好受,擁有的快樂總無法持久,但悲傷卻會像子彈將她射出好幾個洞來,血淋淋的傷口遲遲無法癒合。

不如不要再允許誰進來了。

女人自浸淫過去的氛圍回神,一轉眼天色漆黑,微小的光點都能放大好幾倍。她也感到飢腸轆轆,不過是生理上的,心裡對那通電話耿耿於懷,實在是難以下嚥。

女人強迫自己進食,好不容易打出嗝來,稍微打理自己就上床睡覺。睡前翻閱小說時,突然盯著一個點又開始著魔地回想起對方的聲音,成熟好多,飽含太多滄桑,也難怪,最後一次看見他已是近十年的陳年往事。

這些年他發生了什麼事?遠走高飛的他,既然有足以背棄一切的勇氣,那麼這些年他應該要過得幸福才對。

「說不定是結婚……又離婚了……」她腦袋舒服地枕著安眠枕,卻一絲睡意都沒有,分神後果便是讓手指給厚重的書頁給夾得紅腫,趕緊含住。

女人一大清早去開店,模樣比任何一個平常日子更加陰鬱,黑眼圈加上蓬頭垢面,眼鏡都遮不住,好幾次都讓好不容易來的客人掉頭就走。

不過她本來就不在乎客人是多是少,店面是父母在生下她以前便買下的,父親死後空了段時間,但母親似乎是無意將它頂讓出去--或者是想留住回憶,誰知道?畢業後女人打通電話給她,簡單告知,幾天後母親便風塵僕僕帶著地契過來。

「怎麼會想重開店?」

「空在那裡也是可惜,不如我來開家唱片行吧。」

母親開車時,女人以餘光留意她漸深的眼紋,老了,憔悴了,時間並沒有饒過當年任性離家的她,於是很多怨懟霎時迷惘成多年以前那個模糊的吻。

美好且帶著愉悅顏色的記憶,並沒有亦步亦趨,而是像突然斷線的汽球,扶搖直上天聽。連帶對於那個叫做何晝行的人,如何詳盡描述他這個人都成問題,只能大概記得他的輪廓。

很高,寬厚的肩,窄的腰臀,頭髮接觸光線時是柔和的褐色,眼珠子在陽光底下,淡得像茶色玻璃珠。那個人像是讓曬過陽光的棉被,透著乾淨氣息,給人舒坦的感覺。

能成形的,僅有諸如此類模糊曖昧的印象,女人不禁開始陷入一股莫名的拉鋸,試著與過去那些零散的記憶拔河,但無論她怎麼努力,何晝行的臉仍是虛無,斷斷續續的片段播放著。

她頭疼愈裂。

其實也沒必要這麼努力去回想,一個曾經想去接納的人,轉眼間卻背信似的離去,這無疑對她是種無言的背叛。可是她就是沒辦法控制自己去想,腦袋的齒輪故障一般不聽使喚,對方給予過女人的瞬間傾巢而出。

死咬住下唇,模樣猙獰,她逐漸留意起未接電話來,除了客人的,只要是陌生的都會回撥一次確認,但接起的沒有一通是屬於男人沉著的聲音。

呼吸有些紊亂,少年含笑的雙眸像是碎片扎進她的腦袋,不太尖銳地鈍痛著。她想起很多年前,何晝行靜靜坐在她面前吃便當,然後跟她說關於網球王子連載的心得。

平凡無奇的片段現在都只成了一根根刺,往她心裡深深淺淺的扎著。

回到家那隻驕傲的貓抬高頭出來迎接她,姿勢彷彿是說「我允許妳摸我,奴隸」。女人笑了笑,將貓抱起來窩進沙發,享受貓帶點抗拒的微弱反擊,忍不住又神遊太虛。

「真希望以後不要再見到他了。」女人這麼想。

因為在很久很久以前,當何晝行透露說自己喜歡她,而她也決定好好面對過去接納這個略帶強勢侵入她生活的少年,沒過多久對方卻一聲不吭的消失後,她就下了一個決定,那就是她會一個人,和這隻貓,安安靜靜的死去。

她已經受夠不請自來,又擅自離去的傢伙了。

過幾天她和母親會面,每個月的例行聚餐。女人不喜歡在外頭吃飯,從頭到尾臉都是繃緊的,面對服務生時聲音也冷得可以,她母親在旁也只是嘆一口氣,無奈地微笑。

「妳這性子,真讓我放不下。妳說說看,妳這樣子是要怎麼樣找到個好丈夫?」

女人喝口水,迅速回答:「我沒打算結婚。」

母親嘴邊笑容歛起,「是因為我嗎?」

「……一半。」

「一半?」

女人想起何晝行,覺得實在是沒什麼好在意的了,隨口道,「算了,沒差,妳要全當作是妳的錯就全攬了吧。」

母親知道她說話就是這樣,有口無心,做做樣子的罵了她幾句,和女人聊起近況來。

隔天開店後,來了個不速之客。女人什麼也不能做,只能隔著鏡片拼命故作冷淡,並且極力掩飾顫抖的聲線。「歡迎光臨」這四個字她第一次說得這麼戰戰兢兢,一點也不想歡迎他。

「我想買唱片。」

她一聽就知道這聲音之前就在電話那頭出現過。的確和以前的模樣截然不同,記得這個人總是乾淨整齊,偶爾帶有一絲不合時節的暖意。女人靜靜盯著他看,一時間忘記心裡的彆扭。

頭髮略長,有些蓬鬆,眉眼自然垂下,理應該是給人溫順感的,但凝視人的時候卻帶有一些壓迫感。略為冷靜,帶有觀察意味,如果盯的時間久一些,一瞬間對方的眉目像是要化成水一樣柔軟,彷彿先前冷淡逼人的印象都只是眼花而已。

「……臉上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嗎?」何晝行皺了眉,手往臉上摸。

女人會意過來後窘迫的別過頭,「要買唱片自己去看,那裡是二手的,那裡是新的--」

「好,謝謝。」對方揚起嘴角,溫和的道謝,之後自顧自逛起擺滿唱片的架子來。

為什麼突然又憑空出現了?女人抿緊唇,一邊處理著訂單,餘光不住朝何晝行的方向瞟。等到覺得自己過於在意對方一舉一動行為有些失控,她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將注意力專心集中在面前的事務上。

幾分鐘後何晝行挑了幾張專輯結帳,大抵是九零年代的西洋老歌合輯。

「多少錢?」

「三百三。需要袋子嗎?」

「不用,這樣就好。」

何晝行取過專輯,對她笑了笑,然而女人只是面無表情目送他離去。什麼舊也不願意敘,宛如不把過去的交情當成一回事,何晝行的離開讓女人難受得頭疼愈裂,她想起好久以前那一天,畢業典禮後,兩個人一起回家,何晝行聲音被蟬聲掩過,虛乏地一句「我好想喜歡妳」。

她不會忘記彼時腳下的柏油路讓陽光曬得滾燙,好似隨時會爆發出什麼一般。

女人沒有回答,只是乾巴巴瞪著何晝行。

後來也忘記他究竟哭著還是笑著,這個人很會擺出應付人的制式笑容,只是她一直覺得笑容一點也不真切,從來不敢停佇超過五秒。

而如今他又帶著這樣的笑容回來了。

女人也分不清是不是對這樣虛偽的傢伙深痛惡絕,她渾渾噩噩摸出頭痛藥,丟了一顆乾吞,然後播放起披頭四的「別讓我失望(Don’t   Let   Me   Down)」。

女人天真的以為,何晝行會像那天一樣一聲不吭又從她生命蒸發,讓她六根清淨。只是她如意算盤打得太響,從那天以後,何晝行幾乎是每天會到唱片行報到,固定買幾張專輯回去。

這樂到股東,苦了她。

女人的胃隨著何晝行造訪的次數漸漸沉重,可是她只是咬咬牙,吞下膠囊,面無表情替他結帳。何晝行的目光仍是當初那般,柔軟如水,卻能穿石,狠狠把她的心鑿出不大不小的坑洞。

「五百二十五。」

「純穗。」

「找你二十五元,謝謝光臨。」

「純穗……」

「……你想說什麼?」女人感到胃有點抽筋,但她仍是努力不亂自己陣腳,強迫自己對上何晝行的眼神。

男人見她不給好臉色,視若無睹地笑一笑,她依舊不敢看太久。

「妳沒有什麼要問我的嗎?」

這個渾蛋。

女人勉強笑了下,笑得狠意十足,「有,你他媽的可不可以離我遠一點?」說到最後一個字她幾乎是有些失控,因為她想到在那封突兀的簡訊擊倒她以前,這個男人才問她「能不能夠喜歡她」。

王八蛋。

不要臉的王八蛋。

何晝行彷彿早預料到她的震怒,卻沒有感到不安,只是含著點笑意凝視她,之後低低地道,「……不行。」

女人感到胃有股火在燒著,蔓延到心臟那處,還沒有等她破口大罵,灼熱感陡然成了尖錐猛地往她胃一刺,刺得她「啊」了一聲渾身虛汗,軟綿綿地往前一倒,不偏不倚進了男人懷裡。

她疼得鼻上沁出汗珠,腦際繃得不像話,但她仍是沙啞地喊:「放開我,然後給我馬上滾。」女人無意識扳緊何晝行的前臂,想要站直身子。

何晝行沉默,然後收緊手臂,將她圈住。

女人沒有力氣掙扎,委屈地哭了起來,嘴裡咒罵不停,似是要把多年來的忿怒一股腦傾洩而出,試圖淹沒這個男人,如同他以眼神淹沒她一般。

「對不起……純穗。」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乾嘔個不停,何晝行只是輕輕將她放在椅子上,餵她一點白開水。女人喝完也冷靜許多,還是氣若游絲同一句:滾。

何晝行看似不痛不癢,蹲在她面前,靜靜凝望,伸手拂過她汗濕的鬢處便起身離開。女人如釋重負,立刻脫力得連睜眼的力氣也沒有,半掛在椅子上癱軟無力。

她沒打算要發這麼大脾氣的。

可是她人算總不如天算,何晝行一出現,她就沒有辦法不想到過去那些日子,何晝行待她的好,以及兩個人放學時騎著自行車小小的角力,還有聚在一起時何晝行對她毫無保留的笑容。

這些回憶一旦復甦,便很難消止。

那時他們都還是青澀年華,女人孤僻,何晝行隨和,因為一本漫畫聚在一起,就那樣成了有共同興趣的朋友。年少時期的相處並不需要花太多心機,雖然個性截然不同,但討論漫畫這事哪需要顧忌什麼,你看了我也看了,自然水到渠成。

回到家女人還跟母親提起這樣一個男生,雖然他笑得活像過時男偶像,可是品味滿好的。母親聽到她主動分享心情,一時受寵若驚,難得專心坐下詢問她後續。女人回到房間後也沒多想,說完以後又繼續追起連載,隔天到學校,再繼續找來何晝行。

仔細想想,那段與何晝行相處的時光其中,同時也修復了她與母親那岌岌可危的母女關係。

女人忍不住想發笑,她實在是後知後覺了。

焦慮過後她終於能夠冷靜下來,而何晝行居然沒有這麼走,反而又折回來,手裡拿著一盒藥。女人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了,別過眼去,能感到何晝行又走到她身邊,默默拆開藥盒。

「吃幾顆胃藥。」

她盯著呈在他掌中的膠囊,不客氣的一把抓過,乾吞。但這嚇到何晝行,他急急忙忙遞上水要她喝水,然後嘮叨起來這樣子對身體非常不好……

女人靜靜看他,「你回來做什麼?」

「看妳。」他直接了當,眼神膠著在她身上,一刻不放。

女人冷笑一聲,「真敢說。」

「……妳還是沒有變。」對於男人語氣一種近似於懷念的情感,她感到不太舒坦。「應該是說,在我心裡,妳一直是好久以前那個李純穗。」

「要說廢話的話──」

「這些年,我沒有忘記過妳。」

何晝行的話令女人吞回原本要說的話。她看向男人,表情仍是慶幸,眼裡有些溫情,她掙扎想說些狠話把這個自以為是的男人趕走,回歸以往的平靜,可是她嘴巴開開合合,什麼也說不出來。

「那時候我太怯懦,只知道沒過多久就要飛到國外去讀書了,告白也是半吊子,怕說出來了也於事無補……」何晝行緩緩蹲下身,扶在她膝上,「我很後悔我沒有好好跟妳說清楚,對不起。」

女人默不作聲,等到想到能說些什麼反擊的時候,發現早已語不成調。她不太想哭,可是眼淚隨著何晝行的道歉不斷落下,而男人僅是輕柔拂去,一次又一次。

「……憑什麼自以為是。」

「嗯。」

「……憑什麼說完喜歡我以後,沒等我回答就走了。」

「嗯。」

「……現在你又憑什麼突然出現,說些莫名奇妙的話。」

「莫名奇妙?」何晝行低聲重複,「一點也不莫名奇妙。我已經想說這些話想了好多年,要不是妳後來換了電話,還搬家換地址,我一回台灣,應該馬上就能找到妳。」

女人兀自落淚,聽到這話,心裡徒生徬徨。

何晝行深深嘆出口長氣,喃喃一句:「無論如何,我想給妳一個交代,純穗。」

她只是想起那條漫長滾燙的柏油路,還有混著蟬聲的呢喃,須臾之間,想起來會煩悶不堪的景象,都模糊在面前男人認真的眼裡,在她心裡成了一道道淺淺的印記。何晝行低聲囑咐她保重身體,並且說,他以後會留在台灣,不走了。

他說這話時語氣放得很輕,卻溫柔。

「明天見。」

女人身子震了一下,來不及反應,就看何晝行推開玻璃門走出去。她給這麼一折騰,腦袋完全無法轉動,好不容易再度冷靜下來,只是想起家裡那隻貓,想起她壽終正寢時在她身邊的會不會只有牠。她瞪了一眼那藥盒子,抓起它想把它扔遠,可是陡然想起那句明天見。

然後她揉揉太陽穴,決定打電話給母親問問:如果一個男人跟她說明天見,代表什麼意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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