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楔子 漢江日暮欲何之

當早春料峭的寒風從耳邊無情地吹過時,心臟抑制不住地狂跳,拼命吞了口想像中的口水,我仍舊無法保持鎮定。鎮定只是一種虛妄的說法,其實就我的身體,特別是被護具捆的結結實實的兩條小腿,早就處于無法動彈的地步。

我望著面前空蕩蕩的地面,雖然有一個聲音不斷地鼓勵我,「沒事,才一百多米!要勇敢!不要忘記你的豪言!」在衆目睽睽之下,我依舊無法運動下肢和腹部的肌肉,做出向前跳躍的動作。我的內心深處,一定有一個非常頑强的保護機制,面對著脚下的山坡和地面上如同螞蟻一般的人群,祖先遺傳下來的基因保護著我,不讓我做出威脅自身安全的舉動。

可是海口已經誇下了,早在十多天前,我就向全世界我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宣布,我要蹦極!

面子看來是無法挽回了,小命也幷不重要,只不過,我盯著脚下的木板邊緣和邊緣以外絕對的虛空,人類的終極問題浮現在我眼前,跳,還是不跳?這不是一個問題。但身體已經毫無徵兆,又非常霸道地替我回答,不跳!

身體不僅僅是不作爲,它還大有作爲,比如我的兩隻手,此時正忠實地抓住身體兩邊的欄杆。我感覺不到鐵欄杆的冰凉,反倒覺得它們是我在這個世界上,這個不知將要窮盡到何時的恐怖處境中唯一最可信賴的夥伴。

身後的人們不知在喊著什麽,想必是催促或者鼓勵的言語,但模糊得實在無法辨認,我想那一定是風力太大造成的。回想起來,我只聽到自己在問,我能不跳麽?我能不跳麽?

還是別跳了!

聽到這個决定,手脚僵硬,腹部不停攪動的我似乎松了一口氣,做出人生中最重大的决定。

「不跳啦!……我不跳啦!」憋了很久的話從肺腑中噴薄而出,立時身體就放鬆下來,準確地說放鬆過度,癱軟在蹦極平臺的末端,腿就不再是我的腿了。不知究竟有幾隻手伸過來抓住胳膊,把我從深淵的邊緣拉回來,放在一旁的長凳上。不知是被我的情緒感染,還是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嘰嘰喳喳的人群仍在自顧自地嘰嘰喳喳著,居然沒有爆發預料中的哄笑。爲了防止被再度推到絕壁處,我雙手顫顫巍巍地解開捆脚的護具和繩子

「老闆,他沒跳,能不能退錢?」一直陪著我的爺爺問。

「不能退!」蹦極的老闆斬釘截鐵地說道。我猜他們肯定每天都會碰到好幾個我這樣的逃兵,要是都能退款,估計他們這個蹦極場會被膽小鬼擠得爆滿。

「我們錢也交了,又沒跳,爲什麽不能退?」印象中,爺爺是一個謹小慎微的人,絕不惹事,居然也能硬碰硬地與人交涉,我想到那五十塊的票錢就這樣浪費了,心中不由得慚愧起來,要不再試一次?我很想,但腿却不同意。

「交了就得跳,不跳就是自動弃權,你孫子跳不跳?不跳就叫下一個啦!」

爺爺回頭看我,我馬上搖頭,還是算了。他頓了頓,說:「跳!誰說不跳!我跳總可以了吧?」

「你跳?你莫駭我咧」就算老闆膽子够大,却也沒見過白髮蒼蒼的老爺子蹦極,他狐疑地打量爺爺,爺爺個子雖然只有175,但在同齡人中肯定屬￿高個子,將近八十歲的年紀,居然腰不彎背不駝,全賴每天喝牛奶補鈣,這是中國人中鮮有的例子。

「老闆,怎麽樣?你要是不讓我跳,那就退錢。」爺爺不依不饒地步步緊逼,不知道是不是在這種高空絕壁處人的不是吹風喪膽,便是豪氣油然而生,他的語氣平靜中透出一股逼人之勢。

老闆瞪了一眼,呵呵地吐了一口痰,又用鞋底在地上蹭了幾蹭,算是毀尸滅迹,這是這座內陸巨型城市的文明習慣,他大聲叫道:「你以爲我怕你?你要跳就跳!」又指一指高出用白底紅油漆寫的「蹦極須知」,說:「牌子你清楚,高血壓心臟病不得蹦極,違者後果自負!」

爺爺沒理他,徑自坐到我身邊,撿起我脫下的護具,摸索著自己裝起來。老闆搖搖頭,抱著胳膊站在那裏,看著他的夥計給爺爺捆好護具,固定好繩子。他那神態,顯然是已經預料到,爺爺慢慢地扶著鐵欄杆挪到蹦極平臺邊緣,一定會像他的孫子那樣臨陣退縮,然後被人攙扶下來,悻悻地離開,這樣的人他見多了,不就是捨不得50塊錢麽?

爺爺雙手扶著左右的欄杆,往下望瞭望,又回頭看了我一眼,我想,他是在試探這個孫子是否有孝心,能把他衆目睽睽之下拉回來,給他一個不跳的理由?正待開口,爺爺鬆開左手,抬起左臂伸直,與肩平齊,又鬆開右手,抬起右臂伸直,與肩平齊,做出一個跳水前的標準準備姿勢。雙足一蹬,消失在藍天裏。

他跳了下去!

一點都沒有遲疑!好像每天都這麽跳幾次一樣!

能看見這一幕的人反映各异,人群中好歹迸發出一點驚詫之嘆,這些鳥人,平時見不到你們,有點事就驚呼怪叫。老闆小心翼翼地扶著欄杆探頭下去,爺爺已經在空中彈了幾彈,繩索不再亂抖,夥計們放繩落地了。老人家趾高氣昂地站在地上,向蹦極臺上想像中的衆人揮手致意。

老闆吐了吐舌頭,又揮手招呼夥計們叫下一個不怕死的游客,回頭問我:「你爺爺是幹什麽的?以前當過傘兵吧?當過兵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搖搖頭,還真不知道。

爺爺退休前是大學物理系教授,據說資格比那所大學還要老,而且物理系就是他創辦的,但他總沒能當上系主任。我出生前的年代,教授是一個很另類的頭銜,除了國家發給的工資比普通工人職員高一些,在生活上有一些優待之外,身份總是令人起疑,「清白」人家往往不願與這類人來往。

後來才知道,爺爺除了知識分子的身分外,還和他的歷史有關。他有一個抹不掉的身分:「舊軍人」。「舊軍人」這個稱謂,還算是「中性」名詞,離「歷史反革命」還有一步之遙。新朝鼎革之際,爺爺作爲不可或缺的重要技術人員,爲解放軍所留用,總算以「復員軍人」的資歷退伍,算是中和掉一部分毒素。在那個按人口比例鎮壓的血色年代,總算是幸運地躲過一劫。

只是,不知道他還有多少故事沒有告訴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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