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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之痕

當夢煙消雲散之際,他都會看到一道長長的白影自眼前拖曳而去。那是夢逝去的痕跡。一次又一次,他伸手試圖攬住夢痕,卻如同摸到鏡裡的花,剎那間,跌回殘酷而冰冷的現實。

小包廂的門緩緩打開。他揉揉變形的魚尾紋,意識到自己又坐在骯髒破爛的沙發上,頭上金屬冠的重量漸漸又壓得他脖子酸痛。

「好啦,老陳。時間到了,要續嗎?」門外的服務生口氣半死不活,像台缺乏保養的居家機器人。

「不了…」他搖搖頭,吃力地走出包廂。他注意到服務生身旁已站了一位奇醜無比的男子,跺著腳,顯得不耐。

「老怪物…」那男子低語,盯著他。

「抱歉…」他以細小得聽不到的聲音說,低頭走過。

「歡迎下次再度光臨夢之華!」服務生機械式地說。

夢之華,東區碩果僅存,提供非法造夢服務的夜店。表面上和一般酒店無異,只有熟客才知道,此店最吸引人的,不是檀木架上的美酒,也不是光鮮亮麗的女人,而是那十三座造夢儀。

2056年,造夢科技號稱人類史上最偉大的發明。只要戴上連接造夢儀的金屬冠,電極便會刺激腦神經,先是馬上入睡,進而讓使用者做出自己最想做的夢。當時推出此科技的公司標榜能做自己想做的夢是世上最頂級的自由和快樂,人們也不再需要毒品,因為快樂可以自夢境獲得,而且絕對安全無副作用。當下,提供造夢科技的商家如雨後春筍般增長,中上階級家庭也爭相購買使用。

2065年,風雲突變,有愈來愈多人因分不清夢與現實。青少年沉迷於夢中血腥的殺戮不可自拔,進而在現實中上演一場場血案;宅男沉醉在美妙的春夢中多日不離去,導致多起暴斃事件;宗教領袖痛批造夢儀是惡魔的工具,因為它提供了罪惡最美好的藏身所。腦神經學者指出,造夢儀在結束夢境時,使用者會看到一道白色的長痕,每當長痕一過,使用者就會更加依賴夢境。他們將這個現象命名為「夢痕效應」,也就是對夢境的成癮性。

造夢儀的成癮成了事實,因過度沉迷於夢境而起的社會問題層出不窮,各國政府因而立法禁止使用造夢科技。造夢儀一具具被銷毀,只剩少數還藏在民間的黑暗角落。

老陳走在冷風瑟瑟的街頭,遠方突然傳來一陣吵雜的歡呼,隨之,朵朵花火在遠方的夜空綻放。他這才想起今夜是跨年夜,她可能會比較想看煙火而不想見到他吧!於是,他招了計程車。

「請進,」開門的是一個白髪的老人,一身白袍還沒有脫下。「沒去看小蓉呀,老陳?」

「還是來找你比較好。」老陳嘆口氣:「趙哥,我今天又…」

「又去夢之華的話就不用跟我說了。我是腦神經醫生,也是你太太的主治醫師,更是你的好友,但絕不是神父。告解的話就免了。」

「是呀,」老陳苦笑:「小蓉現在的狀況還樂觀嗎?」

  「還好,腦神經壞死有得到控制,幸運的話…」

「但她還是會死,不是嗎?」老陳打斷他,一滴淚水從他殘缺的面頰流下來:「你不用安慰我,我找過資料。R氏症患者最後並不是什麼都不記得,而是腦細胞全數壞死。」

「對…對不起,我真的…」

「我知道你是對我好。」老陳搖搖頭,擦掉眼淚。三年前,他的太太可蓉被診斷出患有罕見的R氏腦神經壞死症,她逐漸失憶,甚至忘了老陳是誰。現在,她已經半身不遂,依賴看護照料。

「她還有多少時間?」老陳問。

「保守估計一個月吧。」

老陳安靜下來,沉默瞬間灌滿小小的客廳,窗外的吵雜聲顯得格外刺耳。

「趙哥,你對夢痕的看法如何?」老陳突然問。

「啊,這個呀,就是像你知道的那樣,是神經受刺激後産生的知覺裂痕,很爽,像吸毒一樣有成癮性…」

「這不是你的想法。」老陳說:「我沒有任何快感,反而只想抓住它。好像只要抓住它就可以一直留在夢裡。」

「你要聽我的想法,好吧。我覺得一個美夢快逝去,一定會想要在夢裡留下些什麼,任何夢都一樣,只是人造的夢可以具象出那叫夢痕的東西罷了…」

當晚老陳做了夢,大半出自記憶。他夢見年輕的自己正在國家音樂廳演奏,坐在前排的可蓉穿著一件火紅的洋裝對他笑。驀然,他發現自己倒在馬路中央,不遠處有兩台成了廢鐵的車和他斷掉的右手,他昏了過去。

醒來時,可蓉抱住他,他感覺到她的淚水淌在他胸口的微溫。

「我完了,我的手廢了,臉也毀了,我是個怪物,是個廢物…」他大哭。

「你不是,」可蓉看著他,淚流滿面:「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會愛著你的!」

他醒了。

隔天,他來到可蓉療養的住處。可蓉原本還和看護有說有笑,一看到他進來,臉色馬上變得鐵青。

「可蓉,我來看妳了。」老陳儘量使自己的聲調自在愉悅:「我帶了妳最愛吃的草莓蛋糕…」

「我恨草莓,一吃就想吐,」她的表情冰冷,瞪著他:「就像看到你的臉一樣,老怪物。」

「我是妳的老公,不記得了嗎?」老陳覺得自己全身都在發抖,但還是硬把悲傷壓下來。

「我會挑你當老公,以為我瞎了嗎?你到底什麼時候才不纏我呀!你走!你走!我要報警,把你這個醜八怪關到腐爛!」

「我走了,希望妳可以想起來。」老陳轉身離去,到了樓下,淚水終於潰堤,大哭一場。

當晚,他又去了夢之華。戴上金屬冠那刻,他又覺得脖子酸痛,但馬上,一切又變得離他好遠,眼皮愈來愈沉重,直到他閉上眼。

一張開眼,出現在他臉前的是架鋼琴。台下,成千上萬的觀眾靜默著。主持人從容走上前:「各位觀眾,讓我們歡迎鋼琴王子,陳羽!」台下馬上響起驚天動地的歡呼、掌聲、尖叫。主持人把麥克風遞給老陳。

「大…大家好。」他還不太適應夢境,怯怯傻笑。

「好的,再來我要介紹的是小提琴演奏的新星,林可蓉!她年紀輕輕就有實力和陳羽同台演出,今天他們將帶給您『鋼琴與弦樂幻想曲』舒曼的   a小調協奏曲!」

掌聲。

老陳深吸一口氣,用力敲擊琴鍵,為這首曲子特有的旋律做出有力的開場,接著他的女友可蓉閉目,拉出輕柔又帶點詭譎的旋律。曲畢,他和她手牽手,回應台下如雷的掌聲,突然,他單膝跪下,拿出藏好的鑽戒在眾目睽睽下對她說:「嫁給我吧!」

他們選在跨年夜舉行婚禮,因為她最愛看跨年煙火秀。在倒數結束,新年到來的瞬間,新郎吻了新娘,花火在他們身後綻放。

婚禮結束後,他們到家後院的池邊散步,老陳牽著她細嫩的玉手,不時偷瞄她。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她白皙可人的臉蛋看起來更加動人,烏黑秀髪也映著月光。

老陳停下腳步:「蓉,我問妳,如果有一天我變得又老又醜,妳會離開我嗎?」

「說什麼傻話,當然不會啦!怎麼了?」她受驚似地望著他:「發生什麼事?」

「沒什麼,我不該破壞氣氛…」

「羽,我愛你,愛到…比我愛草莓還愛,所以你放心我不會離開你。」她俏皮地眨眨眼。

「這是什麼比喻嘛!」

  「那你說你有多愛我,我有一天也會變得又老又醜哦!搞不好老到皮可以拿來夾蒼蠅哦!」

「我愛妳,愛到…」他一瞥池塘,看到月亮清楚映在水面上:「我現在把月亮撈上來送妳!」

「不要!」她用力拉住他:「這樣水月就會碎了,再也不美了。」

是呀,如夢醒,再也不美了。

「我們回去吧…」老陳搞不懂這句話是她說的還是自已說的。

    包廂的門開了。

  「老陳,時間到了,要續嗎?」服務生機械式地說。

老陳搖了搖頭,脖子又酸了起來。他緩緩走出夜店,回到冰冷的大街。回家,他徹夜未眠,只是邊想她的承諾邊流淚。

隔天,他又去探望可蓉。提著蛋糕,他不安的推開門,卻發現她坐直身子流淚:「羽,對不起。我想起來了…」

他扔下蛋糕,上前抱住她哭:「沒關係…」

「我傷你好重,我不是故意的。你還願意和我過幸福的日子嗎?」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老陳輕拍她的背安慰她:「我們回家吧…」

一道白痕劃開他們。

老陳這才想到昨天醒來沒有看到夢痕。也就是說,他根本沒有醒。

他伸手想穿過夢痕,突然他的手被粗魯地抓住,整個人摔在地板上。

「我是警察,你因違反造夢管制條例被捕,你有權…」

有權什麼?他沒聽到,就失去意識。

老陳因此被判刑,法官看在他年事已高,又是在如此悲慘的情況下使用造夢儀,判了他緩刑二年。

沒了,什麼都沒了。

他把自己鎖在家裡,每天服用安眠藥,只求能再回到夢裡,卻都徒勞無功。直到有一天,他接到可蓉病危的通知,趕到醫院時,可蓉已經成了植物人。

「我們盡力了。」趙哥說。

望著病床上的妻子,老陳神情呆滯,像一具失去靈魂的空殼。

「其實,還有一個方法可以救她。」趙哥確定房中只有他們三人,才低聲說。

「什麼方法?快說!我什麼都願意做!」

「腦神經移植,但難度很高。捐贈者必須要剛死,但又不能傷到太多腦神經,例如上吊而死。然後馬上送到醫院,進行記憶清除…」

老陳看著他,心照不宣。

「她會記得我嗎?」

「不會,她會活在她失憶的時期。」

老陳起身:「我要走了。再見了。」

「嗯」趙哥也不知該說什麼,只是應了一聲。

當晚,鋼琴家陳羽在自家上吊自盡,依他的遺囑,他的腦將捐給他患R氏症的太太…

有時她會做夢。夢到年輕時的她在台上獨奏小提琴,一旁永遠放了一架沒有人彈的鋼琴。她會一直拉琴直到夢的盡頭,直到那白痕在眼前出現,直到白痕裡出現似曾相識的男人身影,直到遠遠的彼方傳來再熟悉不過的有力琴聲。

在夢痕逝去之際,奏首短短的協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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