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從小就是啞巴。正確來說是五歲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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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七沒發燒，也沒給黑白腳的蚊子叮。他只是去山坡玩躲貓貓，數到八的時候，阿七就趴在樹幹上，發不出任何一個音了。據說阿七為了那個喊不出來的九，噘了一整天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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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阿七都十八歲了，無法說話的不方便感並不會因為認了命而習慣。還好一些字他還是能寫的，倒也還能溝通。他去上過一個月的特殊教育，老師教他寫數字、畫花草樹木，還有基本的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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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時他就在自己家幫忙賣糖水，可他總拿不準糖跟水的比例，日子久了大家都知道，阿七根本沒把媽媽的話聽進去，裡頭有太多他不懂的辭彙了，例如媳婦啊將來啊人生什麼的，所以當阿七媽媽努力解說糖跟水的微妙關係時，他只是巴巴地睜著圓突的大眼，他不懂為什麼媽媽不乾脆放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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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他們認為阿七連腦袋都一併壞了。阿七不會騎腳踏車，那並不表示他沒試過；阿七綁鞋帶需要花上十幾分鐘，這可以解釋為什麼阿七成天穿著一雙藍白色拖鞋；阿七的右手老往內彎，這個姿勢讓他那盒好不容易得來的蠟筆根根斷得徹底。阿七愛笑，他們把阿七的天真良善解釋為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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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七，你在畫什麼啊？」八十多歲的奶奶最愛跟阿七說話了。阿七不會頂撞她，更不會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她看著單薄的日曆紙，空白卻透著油墨的紙背讓阿七給塗上一排排匪夷所思的數字跟花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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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這麼發生了。阿七在一夕之間成了大紅人。大家都說阿七是菩薩身邊的小金童，對於阿七不是菩薩他們可有分寸得很──等他長大或許就是了，可現在不是，村民可清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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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七那天使用的藍色蠟筆被恭敬的擱在神桌上，那不是普通人可以用的；當然如果是攸關生死的大事，阿七會認真的思考，然後揀起里長遞過來的全新二十四色蠟筆，潔白的圖紙上有時顯示了奇花、神草，有時是秘密的數字──單看奶奶怎麼解釋，有時也可以是一張錯綜的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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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天意啊，阿七一定是老天爺派來救苦救難的。因為他說了太多不該說的，所以被懲罰了，人家不是說天機不可洩露嗎？阿七為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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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阿七剛剛解決了一件懸案──張大媽家裡的狗被毒死了。沒有目擊者也沒有證據顯示那隻狗哪去了，可阿七就是有辦法，他花了半小時畫出雙眼圓凸、四肢不協調的狗兒。張大媽整個人撲上前，抱著畫就是一陣哭嚷，她的心肝啊心肝啊的。在奶奶的解釋下，這隻狗兒已經被毒死了，鄉民一陣嘩然，直誇阿七真是靈驗，接著又問奶奶，那狗到底在哪？奶奶瞪著那張畫，她比比畫上一塊昨晚阿七打翻醬油污損的地方說：「在黑水溝附近，阿七說在那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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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媽的心肝在黑水溝裡找到了。她包了一個大紅包給阿七，只差沒拿三柱香跪在阿七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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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一次，村尾的劉老帶著一隻肥鵝來，奶奶看了連忙把阿七請出來，雖然依照規定阿七一天只能回答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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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七啊，奶奶告訴你，你出去就寫幾個喜歡的數字就對了，乖，晚上有肥鵝腿吃呢！」奶奶的雙眼泛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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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七點點頭，拖著雙腳，走到客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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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童啊，祈求你賜給我們家一點點財運，只要一點點，我不貪心，讓我簽中一次就行了！之後我一定戒！求你了。」劉老見到阿七便雙腳一跪，口中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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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七遵照奶奶說的，他挑了最喜歡的綠色，在白色紙上隨便寫了幾個數字。他想吃幾碗飯就寫幾碗，他想喝幾罐汽水就寫幾罐，他想睡到幾點就寫幾點。寫完後他搖頭晃腦地把紙往地上一擱──轉身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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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小菩薩！謝謝小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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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天阿七家門口傳來鞭炮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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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菩薩！」劉老放下手裡最後一串大紅鞭炮。「我來還願啦！」他扯著大嗓門，惹得左鄰右舍也探頭出來看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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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七嚇得躲在被窩裡動都不敢動。奶奶和媽媽從廚房裡跑出來，一看是劉老，奶奶連忙湊上前去：「怎樣？是不是金童的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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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啦！」劉老樂得從懷中掏出一包紅包，「這是給小菩薩買些東西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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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眉頭一皺，「不用了，阿七這孩子不過是拿筆隨便塗一塗，哪需要什麼謝禮，你別寵壞他了。」這些人到底是怎麼了，三天兩頭來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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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懂什麼！？」奶奶把紅包收進褲頭暗袋裡。「阿七洩漏天機，要一點紅包擋擋煞氣是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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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老在一旁急急點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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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嘆了口氣。「不跟你們說了，我去店頭上工了，吃過飯叫阿七過來幫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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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阿七怎麼可以去賣糖水呢！？「好好好，去吧妳。」奶奶急忙把媳婦打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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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今天來是因為……」他搓著手，又塞給奶奶一個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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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阿七今天會不會跟上天有感應，」奶奶假裝為難，一邊往房裡張望，想確定阿七起床了沒。「不過看你那麼誠心，相信老天爺也會幫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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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阿七穿著奶奶為他買的小紅兜出來，起先阿七還不肯穿，那看起來太像古代人了，說不定還會被鄰居笑。但是奶奶對阿七說，那是好孩子才能穿的衣服哩。阿七是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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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最後一次啊，菩薩也需要休息啊。」奶奶拉拉阿七歪了的紅兜，一面還對著劉老碎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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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一定！」他衝到阿七跟前，將紙和蠟筆捧高，活像見到皇上的小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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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得意地拍拍阿七，接著貼在他耳邊說：「就跟上次一樣，寫幾個數字畫幾朵花就好了，晚上奶奶帶你去夜市撈小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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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七點點頭，咧著嘴接過永遠用不完的新蠟筆。撈小魚耶！要養在哪裡呢？養在媽媽的鍋子裡，還是養在外面水溝……。阿七一邊想著即將到手的小金魚，一邊拿起蠟筆畫起小魚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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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劉老看著手上那張三分像狗七分像魚的圖樣猛瞧。「還是您幫我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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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接過那張紙，一手搖著草扇，嘴裡還不時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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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怎麼樣？」劉老急了，他可得趕在開號前下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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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七上面說得很明白，」奶奶神秘地摸摸阿七的頭再摸摸畫紙。「把上次的數字全反過來就行了。」不是說寫寫數字就好嗎！畫這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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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劉老有點遲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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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金童騙過你嗎！？」奶奶氣得一把將劉老推出門，「不簽是你的損失，下次不要再來求金童了，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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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對不起，都怪我這張嘴！我當然會去簽，我馬上去，」也對啊！金童不會騙人的，這下發了！「過兩天我會包個大紅包來的，謝謝小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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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老一下就跑得不見蹤影。奶奶讓阿七回到被窩裡，自己則在廚房悄悄拿出褲頭裡的紅包袋數著。一張、兩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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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禮拜後，門口突然來了兩個人，前頭是一位太太，後頭是一個滿頭白髮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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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廳看電視的奶奶一見到門外有客人，馬上把電視關掉，「劉太太妳怎麼有空來，莫非……是劉老托妳帶什麼給我？」她接著對後面那位先生點點頭。搞不好很大一包喔，一次來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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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提到劉老，劉太太突然低下頭──哭起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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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老太婆！要不是妳成天胡說……我弟弟才不會……」他作勢衝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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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不要這樣，」劉太太擋住就要一拳揮過去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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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嚇得差點跌在地上，「你……你們在胡說什麼！還想動手打我這老人啊！？信不信我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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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推開劉太太的手，一個箭步來到老人家面前，「都是妳胡亂報什麼鬼明牌，害他負債跑路去了，這下妳要他的老婆小孩怎麼辦！？」他氣到手微微顫動，沉重的呼吸彷彿要吸光廳裡所有的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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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太太這下哭得更大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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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奶奶強撐起頸子，一隻手揮個不停──她怕啊，她怕人家告啊！她怕人家要她賠啊！不過想想又關她什麼事呢？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傳話員啊！「我只負責解說小菩薩的話，你們可別賴我頭上啊！要怪就怪他太貪心，一定是菩薩要懲罰 他，一定是！」奶奶急著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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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太太抬起哭紅的雙眼。「我知道劉老愛賭，可是妳也不能鼓吹他啊，一個小孩子的話怎麼能信呢？妳分明是叫他去死啊。」她也不奢求能討回什麼公道，要不是大哥堅持要來找這神棍算帳，她是會這麼算了。誰教她嫁給一個好賭的男人，怪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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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警告妳，」男子指著奶奶的鼻頭威嚇。「再讓我知道妳胡說八道我就去報警，說妳斂財、詐欺還有……」他轉過頭看了劉太太一眼，劉太太小聲跟他說了句什麼話。「還有違背善良風俗！」他狠狠瞪了奶奶一眼，便和劉太太一前一後走出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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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半晌，奶奶走到路口張望，確定他們走遠後，連忙把廳門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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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腳發軟。神明桌上的燭光，亮晃晃地映在菩薩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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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七和他母親的聲音透過木門傳進她的耳朵。她站起身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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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怎麼鎖門了，大中午的，」她把手上的食物拿進廚房，「回來路上都有奇怪的人對阿七指指點點，真不知道又想幹什麼了。」她的聲音悶悶地從廚房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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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看著阿七，一進門就拿著綠色蠟筆在紙上亂塗的阿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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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一個普通的孩子，手上依然提著那晚撈到的小魚，捨不得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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