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伍》

     

      市港的碼頭每逢雙月中旬便熱鬧非凡。自西方國家渡洋而來的商船駛進港口,帶來許多改變人民日常生活的商品。首先是衣裝,與在地人有很大的不同,西服與皮革、煙酒食材流通甚快;常與異國商人往來的在地店家們,在見識到異國商品的魅力後,紛紛轉而投資買賣。

      外來的文化與語言倒是讓市鎮上的人覺得新奇。穿著西服的大人物們高姿態地坐著人力車與陡步而行的市井小民穿插在熱絡街道上,儼然形成兩種風情。

      其中,赫赫有名的貿易商大隈氏更是眾之佼佼,他所經營的舶來品買賣在上流社會獲得絕佳好評。不論是高層人士或庶民,藉由納入他國文化拓展國際視野、繼而帶來生活上的種種便利及樂趣,在此時蔚為風潮。

      鎮上一家醫療所裏,雅哉剛忙完診療器材消毒,便抱著一疊厚重病歷在診室裏整理分類。當他打算泡杯茶歇口氣時,正巧看見診桌前的老醫師甫讀完一則信件,神色略顯黯淡。

      老醫師名為青里永大,因醫德仁厚而在此鎮享有名聲。他是雅哉的醫學老師,也是大隈晶歌生前的主治醫師。

      「那是您家鄉寄來的信嗎?」

      「是啊。」老人摘下單片鏡笑道,將信紙擱至桌上。「是那兒的村長寄來的。聽說近來入山的獵人常受傷,也有些村人中了毒無法下床,所以他希望我撥個空檔回去看看。」

      青里的話引起了雅哉的興趣。

      「我記得您之前曾提過,那村莊需搭兩天馬車才能到達。」

      老醫師爽朗的笑出聲來。「前陣子的事你還記得那麼清楚,這腦袋用來學醫實在可惜。或許你該跟著你父親經商,好將鎮上的外國產業發揚光大。」

      雅哉避開老人迎面而來的注視,靦腆的扯了道微笑。

      望著手邊那封信,老人眼底溢滿緬懷。「道子村的村長與我是至交。他是我的義弟,小時常玩在一塊,到了成家立業時便各分東西;自從我搬到這市鎮開業後,偶爾才回鄉找他閒聊。」

      雅哉一臉恍悟。「老師,您剛剛提到村人中毒,是食物中毒嗎?」

      雖是出身良好、養尊處優的大少爺,但卻擁有比任何人都要執著追究的強烈求知慾。

      青里臉上掛著笑容,極輕的嘆了一聲。「信裏頭沒有寫詳細。村民中了什麼毒,也得等我回道子村診察才知道。過幾天我會將慢性病患的處方及上門取藥的固定日期一併託你,我不在時你就照著辦吧。」

      看來青里似乎已有打算。見老師吩咐得快,雅哉連忙頜首應聲。

      要是他也能跟著老師一起出診至道子村,不知該有多好。但對他而言,那或許是件奢侈的事。

      記住你將來的身分地位,大隈家的繼承人不應拋頭露面遊蕩在庶民街上──

      以往,父親總是如此嚴厲的告誡自己。

      「雅哉?在想什麼?」見青年垂首怏怏不樂,青里藹聲問道:「該不會又惦起晶歌夫人?」

      雅哉眼光顯得畏縮。「不……只是有時會覺得迷惘。」他潤了潤聲音,皺眉苦笑道:「周遭長輩對大隈雅哉這個男人期望很高啊,但他卻無法瞭解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麼。」

      每當不知所措,青年總是習慣以他人口吻嘲諷自身。

      「你跟著我五年了,為了不讓你的父親失望,你一直都付出雙倍的時間與精神在努力著。過世的晶歌夫人會為你這個兒子感到欣慰的。」

      像是鼓勵般,老醫師目光慈祥注視著他。

      「對了,前陣子你要的書寄來了。」

      青里自桌下小几拿出幾本外文醫學書,交付面前凝眉不語的雅哉。

      「謝謝老師……」雅哉感激道謝,慎重收下數本珍貴難得的醫學書藉。

      他差點就給忘了。

      那須因為不放心他失母後的異狀,所以無時無刻侍候在旁。當他哭泣無數個晝夜後,才赫然發現自己一味哭泣只是無用。

      他想要成為能在危急時刻拯救人命的醫師。眼睜睜看著母親心病發作到掙扎死亡,一旁的自己卻無能為力,那樣的震憾深痛地打擊了他。

      他不能忘記。

      大隈雅哉正是為此放棄繼承家業,而立志成為一名醫師的。

      港口熙攘熱絡的景象讓雅哉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朝不遠處的碼頭望去,一艘艘商船正收帆停憩,船裏船外、年輕力壯的西洋船伕們正忙得不可開交。那汗水淋漓的辛勤模樣在夕陽下格外惹眼,夾雜著外來語的吆喝聲不絕於耳,即使入夜也未減響亮。有時,雅哉挺欣羡那群人們。樸實生活他曾嚮往過,但身世卻由不得自己作主。大隈氏唯一的繼承人舉手投足均被周遭關注期待,無形中也增添不小壓力。每當生起煩躁,他總是會獨自跑到港口,聽那浪潮渹湱平撫情緒。

      「在這裏等您果然是正確的,雅哉少爺。」

      沉浸於港景的雅哉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耳熟聲音。他撇頭一看,原來是家中的馬車伕。

      「你總是知道我在這裏。」雅哉回了個笑容。他從沒有主僕脾氣,家裏下人大都年長自己許多,對他而言就像沒有血緣關係的親密長輩。

      「……少爺心情不好時總是一個人跑來看海。小的猜測您或許會到這裏來,所以擅自先過來等候。」

      中年男子恭敬回答,讓青年聽了心裏哭笑不得。

      「小的來接您回家。請上車吧,老爺正在家裏等您回去。」

      父親在等他?

      聽著馬車伕的話,雅哉疑惑蹙眉,隨其身後一同走向馬車處。

      「發生什麼事?」

      照理說,若非有急事,父親極少在此時期待在家裏。身為大貿易商的父親事業忙碌,出門一趟少說也有十天半月無法回國,平時能在家中見上一面更是難得。若遇上緊事,通常是由總管差電報通知遠在國外的父親。

      「小的不清楚。」馬車伕迅速地開了車門,讓雅哉上車。「老爺只吩咐小的盡快帶您回家。」

      雅哉坐進車廂,沉默望著擱放膝上的幾本醫學書,鼻腔裏還殘留著海水的腥鹹。

      父親與自己的理念大不相同,生活上一向極少交集。當他執意選擇醫者之道時,父親對他的態度僅存反對與冷漠。去年冬末的某個晚上,父子倆激烈的大吵一架後,至今仍不曾交談。

      但也因為被否定,他才能半懷遺憾及希望堅持自己的夢想,跟著青里永大學習醫術。直到今天,他一直沒動搖過自己的信念。

      但此刻,卻有陣聲音質問自己。

      能憑藉大隈家名義而隨心所欲的過活,究竟還剩多少日子?

      車外傳來規律單調的馬蹄聲,像要催眠意識般。凝視窗外流逝風景,雅哉逐漸感到昏矇疲累,不禁閤眼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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