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2024大賞決選入圍名單,正式公布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綠裛】我最悲慘的跨年回憶(下)

「大家說要一起跨年,妳來不來?」

我在手機這一端陷入沉默。兩個人在一起太久,導致彼此的現實生活根本沒辦法全然割裂;我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我幾乎每個都認識。我們分手,朋友們都不知道,只有守口如瓶的L從頭到尾清清楚楚。他一定會和那票哥兒們一起去的。這個年,怎麼跨?。

「……妳說呢?」

「分手就分手,難不成連跟他有關的一切都要放棄?朋友也不要?」

「至少還有妳,而且,一月一號我就出國了。」

「確定不來?」L在手機另一頭嘆氣。「好啦,隨便妳。」

果然,我不是堅強,只是逃避,隨便一通電話,就可以再次撕開本以為已經結痂癒合的傷口。

掛上電話,回憶一湧而上。想起大家第一次去夜店,痛快喝茫;那個颱風夜,宿舍停電,大夥叫不到計程車,於是撐著傘,迎著幾乎把傘打飛的風雨,走路到西門町夜唱;第一次,一票人擠在捷運裡來不及趕到跨年倒數的現場,結果整個車廂喊起了:「五、四、三、二、一……HAPPY    NEW    YEAR!」

那時,只懂得極度暢快的狂歡。

如今,腦中卻響起悲傷的旋律。狂歡,原來是一群人的孤單。

都多久了?回憶仍沒有放過我,很殘忍的慢速放映曾經有他的每一幕。這時候,人會恨自己的記憶力太奇怪,該記的不記,不該想的偏偏隨時都要想起。

遊戲裡的瀾,整整從六點遊蕩到九點,漫無目地;遊戲外的我,把自己裹在被子裡,筆電拖進被窩陪哭。聖誕夜,許多人都不在,連線上遊戲都顯得冷清空虛!而,沐雲仍在九點準時上線,和我打了個招呼。

但他不是笨蛋,很快就發現我的不對勁。

〈怎麼了〉

《???》

《沒事啊?不是要打怪?》

〈你比平常更遲鈍〉

這時,其他幾個隊友跟著紛紛關切了起來,東問西問,逼得我不得不說謊,頭痛肚子痛失眠睡不好……只要大家願意相信,哪裡痛都可以。這時,沐雲卻反而一句也不問了,只是持續沉默帶隊跑地圖。

很令人詫異,他好像能從網路線另一端,看透他人試圖隱藏的真實心情。

我於是密他。

《師父,謝謝》

〈不謝〉

這自大的傢伙,也不問人家謝他什麼,隨隨便便就收下了。我破涕為笑。

《師父,我是女的》

〈我知道〉

《什麼時候?》

〈妳說自己是女生卻沒人相信的那時候〉

對,因為我故意讓自己看起來不像個女孩子,但還是有人相信。這個世界上,就是有人可以輕易伸手,準確察覺別人內心最柔軟的部分,但卻絕對不會動手碰觸,造成傷害。

眼裡還有淚,但沐雲理所當然的溫柔,總能讓我覺得,這世界每天都值得大笑以對。但是,這樣真的好嗎?剛從一段感情裡抽身而出,我是不是緊接著又無意中讓自己在師父的溫柔裡陷落,好治療那一道還在滲血的傷?

不知為何,我就是確信……師父和我,在表面的禮儀下,其實藏著對彼此的好奇和悸動。只是,因為守禮如儀,所以不會有人先說,不會有人先動。只是淡淡的,每天在遊戲上問候一句──「今天,過得好嗎?」

師父很好,不該被我拿來療傷用。我知道,自己不該這麼自私。也或許,我只是像個太天真的小女孩,替自己創造出假想的美好。網路太不真實,所以我需要親眼確定;而,心裡的依賴卻太過真實,更需要親手了斷。

《師父,見個面好嗎?》

〈看我有沒有假可以放吧〉

《十二月三十一,一起跨年,好不好?》

無人陪伴的聖誕夜、每天上線都可以與我聊上好幾個小時,我相信沐雲身邊沒有女朋友。

〈好啊,很久沒回那邊看一看了。那天我會忙到很晚,大概只能趕上最後一班飛機〉

他一點都不質疑,我再次熱淚盈眶。沐雲就是這樣,總是相信網路上那個小徒弟所說的話。他相信我人不在台灣、他知道見面得要搭飛機、他一點也不怕搭了末班飛機過來之後找不到人、他一點也不懷疑,我是不是在騙他、沐雲總是那麼淡然,彷彿他的人生從不混亂,什麼突發狀況都可以冷靜處理……

《沒關係,當天來不及回台灣,我可以幫你訂個房間,早上搭第一班飛機走》

〈嗯〉

嗯,我留了手機,約沐雲跨年。一切似乎都如此毋須質疑,順理成章。

時間似乎過得太快,又像是過得太慢,從聖誕夜後,到十二月三十一日當天為止,酷嗜美食的我,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食不知味。

他搭的飛機,九點十分到。沐雲對這個小小離島很熟,他甚至知道我所住的那條路可以通向海,他會自己搭車到我所說的那條路口。

七彩燦爛的情人橋,已經閃爍了起來;橋下是極其熱鬧的跨年晚會,即使此刻的海風太狂,熱情的節奏仍然打進了我越來越不安跳動的心裡。

九點半,當手機響起的那一刻,我甚至停止了呼吸,幾乎不敢接起來──

「喂,喂?是沐雲嗎?」我緊張得不知所措。

「是,我在妳家巷子外了。」啊,他的聲音,不是想像中疏漠冷離的官腔,但確實帶著冷靜和自持。

和一點點溫暖的笑意。

「我我我馬上下去……沐雲,你都不緊張嗎?」

「為什麼要緊張?」

「不怕待會看到一隻早就應該史前絕跡的巨大恐龍?」

他輕輕笑了。那笑聲,很好聽。「那,待會散步時替妳遮風可能有點辛苦;不過沒關係,總能解決的。」

就如初識那日,我笑得不可遏抑,淡淡的妝上笑出了淚。我拿著手機下樓,打開了大門,躡手躡腳地朝著巷口盡頭那個看不清楚的高大暗影走過去。

「你等一下,再等我十分鐘喔……」

「嗯。」

我想,偷偷偽裝成路人,先看一下,不為過吧?

「你等一……下……」

但是,十多公尺外的他轉過身來,看著我,很認真的笑了起來。

「哈囉,瀾。」

一身挺拔的空軍軍服,和滿懷捧花。

我停止了呼吸,卻很想哭。

「你為什麼還記得?」

我曾在遊戲裡閒聊說過,我是個軍服控。

斯文的眼鏡下,比我想像中年輕太多的他,神情有點促狹。「不是!我只是來不及回家換衣服就趕過來,還以為會在機場裡遇見同學或學弟……」

我鼓起勇氣接過花,帶他走向跨年晚會的會場。

沐雲,真的是個沉默的人。很冷靜地,走在我左側,擋住來車;很冷靜地,在我迷路的時候,指指正確的馬路:「小笨蛋,走錯邊了。」

很冷靜地在走上情人橋時別過頭,似乎沒看見我哭了,卻摸出口袋裡的面紙遞給我。

橋下的熱鬧瘋狂,和我們的沉靜,剛好成了荒謬對比。

「其實我剛失戀不久。沐雲,你不覺得我在利用你?」

橋下正要開始倒數,主持人麥克風的聲音分貝太高,巨型喇叭震出爆裂聲。

「我想也是。從妳剛開始上線的時候,就已經分手了吧?妳從那時一直笨到現在。」沐雲望著海,我偷偷望著他。

他的面貌其實很平凡,但,從眼鏡間隙悄悄看去,可以發現一雙銳利得太驚人的眼。

十、九、八……

「我覺得我喜歡你。」在震耳欲聾的倒數聲中,我抬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希望自己低微的聲音沒有傳進他耳裡。

七、六、五……

「但是,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錯覺,也不知道,我喜歡的是不是真正的你,或者,我只是在欺騙自己?」

四、三、二……

沐雲注視著橋下的人群,露出很感興趣的觀察神情。

眼淚和海風模糊了我的雙眼,罪惡感告訴我,該把話都說完。

「對不起!我只是想親口告訴你,真的很謝謝你,我……」

一!

「HAPPY    NEW    YEAR!」

尖叫聲此起彼落,蓋過我說出最後一句話的勇氣。沐雲轉過身,對我伸出了手:「瀾,新年快樂!」

「師父,新年快樂,很高興認識你。」我忍住眼淚,回給他一個笑,輕握了他的手。後來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這是個小小的島,走過三條街就是飯店。

陪他check     in後,他堅持跟櫃台叫了一輛計程車,不讓我半夜走路回家。

看他向我揮手道別,突然捨不得走了。

「師父,我還想跟你聊一聊!今晚可以打擾你嗎?」

他的神情總算不再理所當然,透出了很意外的神色。

「……可以。」

然後,他轉身告訴櫃台:「計程車不用了。不過,房間改成兩張單人床。」

這個舉動,讓我烏雲陰霾的心全然開朗。

我笑得太猖狂,讓沐雲微微皺眉,遲疑了一下才開口。「小笨蛋,妳住哪都好,只不過,我還沒吃晚餐!」

我自告奮勇帶他去最近的一家24小時便利商店,提著一袋零食飲料御飯糰(請不要懷疑,真的沒有酒),很不浪漫的奔入他房間,我洗掉一臉淡妝,跋扈搶走房裡視野最好又靠牆的那張床,直接把自己裹進棉被,和坐在另一張床沿的沐雲一邊喝著便宜罐裝茶,一邊聊著天馬行空的話題。

直到毫無顧忌地沉沉睡去。

那天晚上,我擺脫了失眠,徹夜無夢。

隔天驚跳起來時,沐雲早已醒了。他站在窗邊,撈開簾子,看著人來人往的街道。晨光灑在原本相貌頗為平凡的他身上,這一切,竟優雅得令人激動。我想,那是我一輩子忘不了的畫面。

「醒了?我還怕妳忘了我要趕飛機,不曉得該怎麼叫醒妳呢!」

我記得。我只是忘了跟你說,其實我也要趕飛機。

沐雲搭上計程車,堅持不要我送。

「小笨蛋,快回家去再睡一下吧。」他笑了:「新年快樂,線上見。」

揮手道別,回到我那個雜物已收拾得差不多的小套房,房東準時過來,收走了鑰匙。

提著大行李箱,從松山機場轉搭至桃園國際機場,身邊那一小群興奮的人們,就是我將來兩個月在語言學校的同學。

拿出隱約在震動的手機一看,沐雲傳來了簡訊。

「小笨蛋,認識妳是一件很高興的事。妳在橋上說的話其實我聽見了,我想,那不是妳的錯覺,因為我好像也有同樣的感覺。」

上機前,我花了很長時間,打好了要傳給他的訊息,只不過幾句話而已,卻簡短得很漫長。

因為,自認識他之後的一點一滴,不由自主地在手機螢幕上暈染開來。

「沐雲,謝謝你。我要出國了,兩個月都不會上網,或許兩個月後,我們都清醒了,就會知道這是不是一種錯覺。」

對不起。我的失控和放縱已走到了自己能容許的最後盡頭,一切都該有個了結。

怕自己不忍,我不敢等他的回音,簡訊傳送成功後,立刻關了手機。走入機艙,拔下電池那一刻,竟覺得心裡有一絲陌生的扯痛。

在周遭的歡樂氣氛裡坐定,飛機終於起飛。機身拔高,心臟在無形的壓力中緊縮,直到身邊已圍繞著團團白霧,喧嘩的五臟六腑終於沉靜。

眾聲俱寂。

沐雲,此刻。

昨晚的閒聊裡,我知道了他這個名字的由來。在層雲中凌風而飛,原是他當初念空軍官校時的夢想。

心還輾轉,但再也不需要眼淚,因為最魔幻的瞬間已經過去,接下來就是該睜開雙眼,一個人好好走下去的寫實。

忽然想起──那一束很美麗的百合被我遺留在飯店房間,並沒有帶走。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