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2024大賞決選入圍名單,正式公布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空城

      走在擁擠黏膩的街道上,她感到有些疲累,黃昏像是徐娘半抹的女人,隱落在遙遠天際,帶著寂寥的弱紅。

      她掏出一張細柔面紙,按壓在臉上,不太敢讓殘妝消融,只為了莫名其妙的顏面。

      顏面。她默默微笑起來,帶著瑟索的味道。

      摸著胸口,她的眼神神祕而憐憫,邁開腳下步伐,隨著高跟鞋敲在地上喀喀的聲響,她走向落日,頭也不回。

      順著傍晚還溫熱的階梯拾級而上,她走向自己的公寓套房,在夕陽從腳踝落下的那一刻,關上門,關上外頭一切喧囂。

      攤在鬆軟沙發上,她感到有些煩悶,這個世界這麼美麗,卻也太醜陋。

      看著立在自己面前,冰冷漆黑的螢幕,倒映著自己的臉,平凡、美麗。

      一層層毫無意義的妝點,精緻且令人心動,她一向知道自己的優勢,她非常知道如何牽動一個男人的心,卻一直在失去。

      得到之後又失去,不斷輪迴。

      將冷氣開關打開,她光裸著腳,走向公寓裡唯一的隔間浴室,並且一路脫掉身上衣物,直到淋浴間門口,一絲不掛為止。

      隨著嘩啦水流聲響起,她看也不看浴池一眼,逕自扭開蓮蓬頭,直到渾身濕透,抹上泡沫,沖刷一身潔淨,她好像也脫離了這骯髒的塵世;而後,隨手灑了把冰藍剔透的浴鹽,她看著呈現透涼著色彩卻冒著煙的浴池,一腳踩入。

      胸口浮拓繁複花印,還有些模糊不清,卻隨著溫水越來越挺立,「時間不多了。」她手摸上這朵牡丹,粉嫩的像是春華盛開的美好,而她已遲暮。

      在這平凡人世,她也得努力,也得付出,隨著年華消失自己美好的一切,順著歲月將自己埋葬在這個冷漠的地方,誰管她是造夢者?

      造夢。

      順遂自己的本能自己的天賦,編織一個一個,噩夢或者是美夢。

      這種能力對於她來說是一種折磨,無止盡重複,最後,恩怨糾結愛恨聚散,都可以被拋空。

      她微笑著想起第一次利用這個能力,摧毀第一個離自己遠去的男人,讓他一輩子都在惡夢之中無法逃生的快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可惜快意消失得很快,隨著第二個、第三個這樣的男人出現,她開始懷疑這種遊戲的有趣性。

      張口說了幾個字,「懶得報復」,叱笑聲迴盪在氤氳霧氣之中,顯得很寂寞。

      她在水溫逐漸溫涼的時候起身,隨手抽了浴巾將自己包裹,任由白皙的腳在冰冷的黑色大理石上留下水漬,蔓延至床邊,隨著滴落的水變少,面積慢慢變小。

      將自己扔在白色的床上,任由冷氣吹送,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拿起吹風機,將一頭濕漉漉的頭髮吹乾。

      還是會因為如此而頭痛,不管自己擁有什麼能力,她撩撥著長及大腿,披散在床上的髮,又笑了起來,卻不帶一點喜意。

      平庸的身軀,一點兒也不出色的能力,這算什麼?消遣?她肯定地點頭,卻對這樣的想法感到震驚。

      不然還想要得到什麼,又想保有什麼?

      「原來我也不過是狡詐又貪婪的人類。」帶著結論,以及無可奈何,她陷入沉睡。

***

      降臨在虛幻空間,她身著暴露衣物,就佇立在正中央,一臉沉默。

      Just   like   a   queen.

      她扯著一抹微笑,像是睥睨天下的女王,揚手彈了幾顆如玻璃珠一般美麗的珠子落入黝黑的池子,任其消失無蹤,無關她的喜好,這不過是入夢以後的另一份工作。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開始時,不覺得這件事必須而為。直到有一陣子,因為現實裡的上司特別吹毛求疵,她連進來這個幻境的力氣都沒有時,她意外發現那一陣子自殺的人特別的多。

      畢竟遊玩在這個汙穢的地方很長的時間了,針對人的壽命來說。

      省去很多自我折磨得無聊內心戲,她冷血的實驗起來,實驗人命。這個世間,是不是真有一部份的人命,掌控在夢的手裡?還是該說,掌控於她?

      雖然,是隨機抽樣。她忍不住,微微輕蔑的笑。

      規律地將夢放入,或者是選擇不要,她就這樣看著這個世界,因為少了夢,少了平衡,而有生命被消逝,這個人世,就是她巨大的實驗場。很諷刺,很可笑,她不是天才,她也沒有特別仁慈,但是她操控著夢。

      但當她以發洩為由,故意不將夢投入池中時,她曾「有幸」目睹過真理。

      殘暴而高傲,神聖而墮落,真理。

      It   isn't   queen,   but   god.

      究竟是自己內心妄想而出的神祉,或者是至高無上的權威呢?她無從得知,至少,她被狠狠教訓一番,完全顛覆自己所謂任意操弄一切的任性。

      教訓。

      從自己的幻想體中,硬生生抽離意識,過程像是被恣意而為的切割屠宰,真理自始至終帶著微笑看待,任由她死亡重生,不斷輪迴。可怕的不是傷口本身,而是無法痊癒。

      在現實中每每觸碰,都令人痛徹心扉。

      「妳怎麼對待別人,就怎麼被回報。」留下這句話,真理頭也不回地走入黑池之中,沒頂消失。

      這個懲罪印記,跟隨她一輩子,這是後話。

      看著真理消失,她還想不信邪,卻因為身上驀然絞心裂肺的刺痛,屈服在真理之下。

      畢竟還是膽小。

      她回神之後,看著墨黑的水池,沒有猶豫地擲下一個惡夢,感覺諷刺無比。

      她造惡夢予人,而真理將惡夢深植於她。

      非常偶爾,她會丟下一串又一串美夢,有點兒像是反芻,反芻著她這一生僅有的一些美好,縱然不堪充斥,卻也因為如此,更顯那些美好珍貴。

      通常很快就膩了;就像說了太多的謊,連最後一點愧疚都消失一樣。最後,造夢之於她,成了工作;無須太多的想法以及情緒,只重複著造夢,丟擲,造夢。

      思緒之間,漏彈擲了一個夢,隱約聽見現實裡的車聲響起,疾駛而過地劃破這個夜。

      側頭傾聽了會兒,她才揉著頸子把臉貼在冰涼池邊,只望著深沉池水,然後闔眼。

      還想著前天夜裡,真理落坐在她身旁。

      沒有開口,可是卻像什麼都已經宣達了,她不很明白,到底這代表哪一樁,細想之下又一無所獲。

      究竟倒數什麼,她說不上,卻有種生命盡頭的恐慌,悄悄蔓延;困乏地翻身,隱隱看見現實裡的枕頭掉下床去,累的沒有力氣去撿拾。

      帶著無法消除的疲勞,她沉沉睡去,至少這短暫片刻,無夢。

      今夜結束。

***

      早晨,她昏沉搭車抵達公司,卻在廁所的鏡子中自己的臉倒映在瞳孔時,失去意識。

      著魔似遞出辭呈,直到走出辦公大樓,她才回神,並且全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有這荒唐的舉動,唯有耳邊還不斷重複著她死也不會錯認的聲音,幽幽回響。

      「時間開始倒數。」

      時間開始倒數,真理這麼對她說,可是她又有些不能確定真理是不是的確如此說。

      他媽的謎。

      這一輩子,她都困在一個巨大的謊言裡面,逃無聲天;任由神祇一般的真理選中自己,讓自己造夢,任由男人在自己生命裡來去,無可選擇,也不能表達自己的意見。

      她曾經問真理為何選中自己,真理笑著,說是她的願望,她卻覺得這是詐騙,連她自己都從未察覺自己希望有這個能力,何況是真理。

      可是最後,真理只是搖著頭對她說了一句話便離去:「我可是妳,妳騙不了自己的。」

      像是踩空,心飄浮不定,她直視著人來人往的前方,突然想放棄。

      反正倒數了,還管它什麼?最慘不過一死,她忍不住狂笑,一發不可收拾,這樣的人生,越可悲,就越可笑。

      回家。

      看著在強盛日光照耀下的公寓,顯得有些衰老,她不忍佇立太久,唯恐流露太多的自憐,惹人不耐。無端竄入一段回憶,很久以前,第一個離去的男人,遠去時候,曾經留下一句話來形容她。

      「無病呻吟。」她還記得說那句話的當下,神情很是不耐。

      之後發生什麼事情,她其實有點忘了,不過她倒是很記得那個男人的下場。

      她殺了一個人,第一個利用天賦殺死的男人。

      這樣算不算是惱羞成怒?

      不是很記得細節,這可能跟她沒有親自動手有關,只要彈彈手指,丟下一個又一個惡夢,或者是虛妄的美夢,大量的,一天十個,就只針對他。

      照理說,她是不能選擇夢要給誰的,但不知道為什麼,那一陣子卻恨到可以鎖定這個賤男人,也許要解釋成恨得太深,執念太強大也不一定。

      總之,七天都撐不到,他就死了;親愛的,我可是女王,雖然只在夢的世界。

      但是這樣也就夠了。

      這種主宰別人的下場,讓她那陣子病的隨時都像要往生一般,「操縱別人的生命,代價是很大的。」那個甜蜜又該死的聲音,這樣對她說著。

      只可惜這個教訓不能阻止她犯下相同的錯誤,同樣的事件,不同的是離開的人,她明知道這是拿命去殺人,可她忍不住。

      一次又一次,付出代價殺人,越來越加重的代價,幾乎讓她差點回不來,她卻依然故我,因為控制不住那種被背叛以後,想要報復的心情。

      幸好,在玩死自己以前,她先對這種遊戲感到厭倦,

      她問著自己,說來說去,不就是那個動作嗎?到底還有什麼好計較呢?

      插入抽出,不管愛不愛,不管有沒有感情,到最後,剩下的也就只是如此。再怎麼喜歡的食物吃久了吃多了,就會厭惡;做久了做多了,就會感到噁心。

      想到這裡,她看著屋內,沒開燈的牆壁讓夕陽照的很暖,心卻寒的很,也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想了多久。

      「很快,時間將失去意義。」

      不意外又聽見真理這麼對自己說,只是和它打了太久的交道,很早就失去了恐懼和慌張,只剩下無能為力的煩躁,在落日照不到的地方咆嘯。

      想得太多,就容易疲倦。洗澡以後,她就著餘暉把自己埋進被窩,就這麼入睡。

***

      「怎麼不逃?」真理透明著軀體,一反常態,在黑池邊等著她。

      皺著修的好看的眉,她苦笑地看著真理:「逃避如果有用,為什麼還會有這麼多遺憾?」

      聽了她的回答,沒有尖銳諷刺,真理帶著有點迷惑,也有點兒哀傷的神情看了她一會兒,便從黑池離去。

      她不是不害怕,一樣會不甘心,一樣會難過,可是當真理看著她問著為什麼不逃的時候,她又覺得這種景況很熟悉。

      「為何不逃?」她看著離去的真理,想著這句讓人懷念的問話。

      或許她停止撻伐男人,除了倦怠,還跟一個人有關。

      最後一個下手想殺的男人。

      不似之前離開的男人,臉上通常不耐、鄙夷,他一直很沉默,任憑她一如往常地或哀求,或謾罵。甚至是結束之前他們在夢裡相見時,他比平常還要蒼白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怨恨及猥瑣的懼怕。

      她忍不住問出口,問他為何不逃。

      「如果逃有用,那人生就不會有這麼多的遺憾了。」記得他是這麼回答的。

      她愣了一下,為了這與眾不同的答案,卻又更加暴怒。

      「難道不能愛我嗎?」「我如此不堪?」

      明明就剩最後一步,她卻不若每次散場時冷漠麻木,反而抑不住狂烈的躁悶,問很多,卻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直到他給了一個不能被反駁的答案。

      「愛的時候是真實,不愛的時候,也是真實。過去的不能重來,還沒發生的,妳也不能妄下什麼定論。」

      他才說完,她已經忍不住憤怒:「說謊!死到臨頭你還習慣說一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話?怕也不怕一下?」

      「怕,我很害怕,誰面對死亡能沒有恐懼?」長嘆了口氣,他第一次視線與她相對:「但,如果坦承我的膽怯,就能改變結果,妳就憐憫我、放過我嗎?」

    沒有等她回答,他繼續接著自問:「如果不愛妳,是一種罪,那又會因為寬恕與否,我就會改變這個決定嗎?」

      「不,我不會。」他的笑,襯著蒼白的臉,有種無所畏的美麗,卻又很殘忍。

      「你怎麼可以把你的灑脫,建立在我的傷口之上?」他越無懼,她便越疼痛。

      伸手想摸一摸她,猶豫了很久卻還是放下:「是妳決定讓這一切演變成如此的。不是?」

      那天夜裡,他們說了很多,可是最後記得的,也不過是這些內容;從憤怒,一直到灰燼似的哀傷,她看著這個男人,逐漸被最後一個惡夢侵蝕,而後進入沉眠。

      從她造夢以來最甜蜜的惡夢,賦予在他永恆的睡眠裡。不能算是活著,卻也沒有真正死去,這比死還要痛苦的折磨,讓她身上烙下了繁花的印記。

      再也沒有半點想報復他的心,但她沒想到只是因為捨不得他死,卻讓自己的生命進入倒數;在繁花開盡的那一天,她便會死亡,她看著這朵花,一直以為是寬罪的印記,卻沒想到是生命倒數的提醒。

      她回到當下,並且剛好看見胸口那朵繁複的花印,正在凋零著最後一片殘瓣。

      最後她失去所有意識。

      法醫在十天後,判定這具腐爛的屍體死於心臟衰竭,現實中,她已不存。

***

      有意識時,她感到身體非常的沉重,有如灌鉛一般。但,越發刺人的灼熱感,悶的她費盡力氣將雙眼睜開。

      卻在睜眼瞬間,一片純然寂靜黑暗。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存在不存在,還是一切是一場夢。最重要的是,自己又是誰?

      像被阻隔,又或者是被粗魯的抹去所有痕跡,一點也想不起自己是誰,來自何方,又是生是死,她對於這樣的狀態趕到茫然無力,並且懷抱著深沉恐懼。

      而這種氣氛,被一句問話打破:「醒了?」

      誰?驚訝中想開口,卻發現發不出聲音。

      可是來者卻回答了她的問題:「很久以前,妳稱我為真理。」

      很久以前?我認識你?那為何我想也想不起來?為什麼說不出話?最重要的是,你卻能聽見?

      「怎麼說呢,我們的關係應該可以算是親密;至於想不起來和不能說話嘛,妳就當作是硬碟壞軌,比較好解釋下去,最後,關於我為什麼聽得見這個問題,可不可以就當我保留神祕感?」

      眨著眼,真理揚起柔膩的笑聲:「親愛的,說了這麼久,妳該睜開眼看看我、看看所在之地了吧?」

      睜眼?還未從對方丟下的一串話裡抽身,她隨即被這個關鍵字吸引;難道這漆黑一片,只是因為自己沒有將眼打開?

      而自己卻一無所知?荒謬!

      下一瞬,真理不再說話,卻將冰冷的指置於在她臉上,粗魯的扯開她眼瞼,用最實際的動作回答她。

      尖銳刺痛中,她才看清周遭一切,從模糊到清晰。

      「不好意思,程式太久沒操作,難免會有些運轉不順,忍耐一下。」聳了聳肩,真理斜眼看她伏在地上哀嚎。

      幾乎咬斷了牙,她才勉強吞下一連串的咒罵以及熱辣刺麻的疼痛感,來自遙遠的情感,她近乎本能的迴避與真理的正面衝突。

      可真理卻不打算放過她:「怎麼?不管是現在還是過去,妳腹誹的可真一致阿?哼!」冷笑著,它握著她的臉,兩相對望。

      而她驚駭發現,在倒映的眼瞳之中,它與她,有著相同的一張臉。

      「很久之前,我就對妳說過,我並非真理……」帶著惡意,真理與她靠的極近,近到她可以看見它臉上的紋理為止。

      數字?!她看著這張與自己相似的臉,卻一點兒也不真實,細密的數字符號,組合起那張虛幻的臉。

      「我是妳,也不是妳。在這個空間裡面,什麼都是虛假。」看著真理打禪語,她突然覺得這樣故作清高很令人討厭。

      那不就什麼也不存在?她挑釁的看著真理。

      沒什麼情緒,真理示意她跟著自己往幽暗走去,「本來就什麼都不存在,只是妳才剛剛甦醒,虛像比較真實罷了。」推開了那道沉重冰涼的金屬,鑲嵌著凹凸不平的花紋,還有攀爬在上邊,柔軟且浮滴著露珠的植物的門:「見過真實以後,妳才會相信真實吧?」

      什麼真實,什麼虛假,都不過是你在說罷了。冷笑跟上,她可不認為有什麼會更讓她害怕。

      直到後來,她才發現自己錯的有多離譜。

***

      路燈乾淨的連一絲灰塵也沒有,街道乾淨的像是從畫裡浮現出來一般美麗,而且怪異。

      東方與西方交錯,華麗與極簡交織,過去與現在,也許有未來。

      她看著,感到有些錯愣,繼續往前走,這連蟲鳴都不存在的地方,居然充滿了人。

      黑的白的黃的紅的,各色人種走在大道上,古裝以及時裝參雜,歐風和中式的和服的混摻,一個充滿各種可能,卻一點衝突也沒有的城市。

      她突然不知道該怎麼去界定這個地方,這個城市,看著來往的人,卻好像失去聲音一樣可怕。

      明明就人聲鼎沸,明明他們交談,自在到好像自己是透明的。

      透明的如同不存在。

      每個人都像是守在畫好的線裡面的木偶,恰如其分,沒有逾越一絲一毫,就她找不到自己,走在街道上,像是迷失方向的信鴿,不知道要將信往哪邊送去,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真理回頭看她,笑得很美麗:「歡迎來到這虛假又美麗的世界。」

      這是一場夢吧?

      在迷惘當中,她卻突然感到有人盯著她看,感覺特別哀傷,轉過身,卻什麼也看不見,像是將她身陷的迷霧更擴散,也把迷霧擴大。

      「正確來說,這個世界真實存在,只是沒有實體。」回答了問題,真理看著她回頭的動作,卻什麼也沒說,只勾了個神秘的笑。

      沒有實體,不就是夢嗎?說了夢這個字,她感到很熟悉,卻又想不起什麼。

      「夢阿……」真理臉上露出懷念的表情,「可是這裡不是夢,準確地說,我們現在存在電腦網路之中,沒猜著,讓妳失望了。」一轉了愜意的神情,它繼續往前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遠,也忘了經過了什麼,他們來到絕美,也可怕的境地。

      落暮,逢魔時刻,透著餘暉將眼前沙漠照耀的像幻境一樣,似水,似天。界線模糊,如碧海,卻也像是它真實的面貌一般,荒蕪、死寂,沒有生機。

      「妳知道我們這樣算什麼嗎?」真理看著眼前這片沙漠,問了個她一定不會知道答案的問題。

      我怎麼會知道是什麼?一點也不覺得那片沙漠有什麼好看,她坐在這一點也不覺得熱的沙漠邊緣,等它揭曉答案。

      不理會她的無理,真理頭一次露出真心的微笑:「妳和我一樣,是不容於這個地方的錯誤,這種狀況很難用言語去解釋,真要勉強歸定,比較像是BUG;可能造成崩解,也可能是沒有用處徒勞被困的無用之物。」嘆了口氣,「這不需要被掩蓋,也沒什麼好丟臉。」

      失去了一切,只存在電腦網絡裡,還為此沾沾自喜,認為沒什麼好丟臉的?她一點也不覺得這是什麼好值得慶幸的事情。特別是自己身處在這荒唐可笑的境遇時。

      不理會她一臉複雜的表情,真理看著遠端被吹散的沙丘,散成了水一樣的波紋,像深海湧起的波浪,也像逐漸被帶走的什麼:「妳知道,情緒是一個很複雜很精密的東西嗎?」

      又關情緒什麼事?

      她越來越受不了真理,為什麼不能好好說話,非得要把很簡單的事情弄得很複雜?

      「電腦其實很笨,一個指令必須要用很多的代碼去操作。而情緒這種東西如果要確實表達,輸入電腦裡面,將會佔用大很的空間,於是,第一個想到將意識放入電腦的人,便捨棄了情緒。」像是背稿,可是真理的表情意外哀傷:「應該也不算捨棄吧?網路這個高速運作的地方,時間久了,就會自然淘汰一些東西,在妳沒發現的時候。」

      她看著它意有所指的表情,突然警覺了起來。你想表達什麼?

      換真理聳了聳肩,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揚起了雲淡風輕的笑容,逕自往回頭路走去:「我連自己是誰是什麼都無從而知,這些,又有什麼關係呢?」

***

      夢夜時分,這個城市顯得特別迷離,帶了些氤氳浪漫,可惜看著每個路人臉上完美而做作的表情,她只覺嘔心。

      「怎麼?這麼完美的世界,妳這個下等的BUG還嫌棄別人起來?」真理不懷好意地笑著,兼雜細聲的高調諷刺。

      一瞬間,所有的意識全往他們這裡看來。

      你!惡狠狠的瞪著真理,她感到面紅耳赤的羞恥感。

      不理會她,真理轉身面對那些看著他們的意識:「看什麼?」壓根沒有害怕,真理狂笑地看著這一群遺失了情緒的人物代碼。

      重複著被設定好的人生,不生不死,只在運轉裡面漸漸遺失很多東西,最後逐漸消失。

      「發現錯誤,革除。」平板語調,下一刻他們圍剿了過來,不留生機。

      噙著鄙夷嬌笑,真理在圍剿的瞬間反身撲向那群意識,殘忍地伸手穿越一個一個意識,扭攪拉扯出墨黑的文字符號,流淌滿地。

      這個景象,很熟悉。

      絞殺了一個一個意識,真理卻僅在被觸碰時候,偶爾被扯動了下身上的數據紋路,除此之外毫髮無傷。

      由始自終帶著嗜血的微笑。

      我也曾經被這樣對待過。她不由自主發顫,並且感覺靠近胸腔的地方,隱隱作痛。

      直到真理拍手抖落手上的數字代碼符號,踩過逐漸消失的墨黑屍體站在她面前時,她還兀自發楞著。

      「原來,這樣的刺激有助於讀取壞軌資料阿?」柔膩笑聲,一點也無法與它的殘暴手段相連接,「BUG就是BUG,這都擁有特權,可以直接讀取壞軌的資料。嘖……」既是抱怨又是撒嬌的語調,讓人毛骨悚然。

      你……恐懼的幾乎站不住腳,她好半天不知如何接話,再沒有那種自以為是的驕傲無所謂,她僅剩下無限懼怕。

      略過她身邊,真理並沒有對她多做什麼,僅趁著薄涼夜色,隨手拿起路旁桌上的菸,點燃起那根細白,頓時煙霧繚繞。

      吸了滿肺的菸,真理著迷了會兒才將那團臭氣從口中呼出,「覺得我很殘忍嗎?」隨手從店家裡面拿了罐啤酒,開瓶灌了一大口,皺起眉頭呼出黏膩、沾染著煙酒的氣味:「可這是絕望,失去了情緒的感覺,妳還不知道多可怕。」隱隱約約聽見一點點哽咽,它臉上卻平靜無息。

      你是說,我會失去情緒?

      她隱約感覺到,這一切看似無關的問題,被一個巨大的謎串聯起來,像是一團糾結而複雜的毛線,開始讓她扯中了其中一環,而也許下一秒會讓自己窒息而死,也或許會得到救贖。

      在煙霧漫漫裡,真理首次真心微笑地看她:「當然,不然這有限的空間,怎麼能容納的下數以百千計的意識呢?」透著即將天亮的灰白天空,它勾起了很寂寞的笑:「不知道最初是誰將大家放進來,囚禁在這個看起來很寬廣的地方,卻逐漸失去所有意義。」

      當初,那麼多怕死的人,爭先恐後擠進來,誰也沒料到短短數十年過後,殘缺而不完整的面貌變成了一種諷刺,不生不死的活著,失去了肉體失去了情緒,逐漸淡忘了當初認為很重要的事情,埋藏在心底珍貴回憶。

      消逝速度越快也越快走到終點,直到維持自己形體的代碼也開始崩解時意識便走向結局。

      「而妳,是最後一個甦醒的意識。」喝完最後一口啤酒,真理懷念的看著遠方逐漸暗下光芒的燈塔,「還是抽根菸吧?」

      最後的,意識?模糊之中,她有點知道整件事情,卻又不是那麼確定。

      克制著殘餘的害怕,她微顫著手抽走菸盒裡最後一根菸,劃下的火紅點亮了淺白清晨。

      總覺得,還有些秘密,你沒有說出口。

      捻熄了菸蒂,它吐了一口常常的嘆息:「既然如此,那麼,就到最後一站去看看吧!」像是想到什麼有趣的事情,它淘氣的衝著她嬌笑著:「不知道殘缺的妳記得故人否?」

      故人?她有些意外這多變的真理,前一刻殘暴荒虐,下一刻寂寞悽涼,卻下意識跟隨著它的腳步,走向那座遠方的燈塔。

***

      直到看見塔頂的風景為止,她倉皇失措的心在看見被閃爍著光亮,被打開著的螢幕時,熱烈沸騰起來。

      她很確定自己沒有看見過眼前這景象,但不知為何,卻對這打從心眼熟悉的景象感到熱淚盈眶,那些擺置,一如她記憶之中,家的模樣,不偏不倚。

      像回到家一樣的放鬆以及安寧,她幾乎害怕這是一場夢,醒了,什麼都消失無蹤影。

      莊周夢蝶,或者是蝶夢莊周?

      她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徒拿這些繞來繞去的問題,將自己綑綁至死,卻還不知道究竟自己想要什麼。吐了個煙圈,她緩緩走向那部電腦,落坐之時,螢幕反射著她的臉,蒼白而困惑。

      「親愛的,所為何來?」

      這句話響起時,她感覺到除真理以外,還有另一個人,另一雙冰涼的手從背後抱住她,語調輕緩。

      誰?掙脫了讓人懷念的擁抱,她回身看著來者,忍不住熱淚盈眶。

      什麼也記不得,卻湧上一股很酸的疼痛,不同於真理留下的虐痕,她幾乎不知道傷口在哪,卻為了這個男人痛哭失聲。

      「落坐於我面前,失落者,所為何來?」

      你到底是誰?她覺得一切都太過荒謬。

      他好半晌沒反應,倒是真理開了口:「不就是故人?」而他像是什麼也不能說,僅微笑著將她擁抱。

      這又是另一場騙局?她止住眼淚,血紅的眼不去看那個讓她流淚的男人,卻死盯著真理不放。

      「親愛的,一直都不是騙局。只是我們不能說出真相,只能迂迴的解釋。」男人在她的耳際旁,流下冰冷的眼淚,順著髮絲,從她臉龐滑落。

      你!她摸著臉龐的淚,吃驚的看著應該失去情緒的男人。

      「他失去了大部分的記憶、情緒,卻只留下跟妳有關的回憶,以及哭泣的本能……」真理帶著感傷,卻隱藏不了根底的冷漠。

      我想不起來,我不想知道你們想告訴我什麼,為什麼要讓我甦醒?踉蹌地推開他,她無聲哭泣,毫不遮掩,像是一切已經走到盡頭。

      「現在就結束,妳不會遺憾嗎?」反問她,它拿起了擱置在桌上的口紅,小心的描繪起自己精緻的唇,細看起來卻很模糊的輪廓。

      深深吸了口氣,她抬頭看著真理,以及那個男人:「最終,想讓我看到什麼呢?」

      而後一整個世界崩落,塌陷到只剩下一開始的幽暗空間,還有那一池的黑水。

      真相,又或者是結局。

      不想在意。她只覺得突然想在當下死掉。

      我有一個特殊的能力,造夢。

      編織一個一個,噩夢或者是美夢。

      折磨無止盡的重複,最後,恩怨糾結愛恨聚散,都可以被拋空。

      親愛的,給我一個永遠的沉夢。

      造夢,以及做夢;她和它,以及他。

      看似一點關係都沒有的三方,一個特別的能力,以及一個渴求不到的心願。

      「選中妳擁有造夢的能力,用來實驗一個人的任性可以到什麼地步,再看著妳流連在一個個男人之中尋找慰藉,又因為男人的離去而報復,一開始是想看看妳能多愚蠢,可是一直沒有想到最後一個讓妳抽身的男人,會讓妳破壞原則,寧願死也保留住他沉睡的意識,更沒想到他會和妳有著不相上下的執念。連在電腦網絡裡,還偏執的想要留住一直耗損掉的備存。」

      真理無奈:「哪裡來的必要性?早在妳死亡的同時,就已經進入虛擬了。最可笑的是你們,早已失去了肉體的意識,分別在這末日之中甦醒,並且互相扯動,自以為救贖,落到最後,卻一點意義也沒有。」

      為什麼還要醒過來?以死讓自己畫下句點不可以嗎?

      她曾經希望自己特殊過人,也曾希望自己擁有一切,但在物事全非的此刻,她寧願自己當初死去時,就已經死去。

***

      然後他們只用了一句時間到了,做為道別,便各自消逝,縱然是暴虐如真理,依然要臣服在這個世界的遊戲之下。

      想不起來,在消逝前又發生了什麼,他們說了些什麼,她只停留在自己的心緒裡面,不想去思考任何事情。

      趴在黑墨的池邊,她看著翻騰的黑水,心情卻意外平靜,在這個結局,這個末日。

      誰都離去,誰也消逝,而自己終會走到。

      她將臉貼在池邊,冰冷的觸感卻逐漸有點消失,甚至她有些想不起甦醒的時候,她到底和真理走過哪些地方。

      沙漠,燈塔,其它呢?還遇到些什麼人,而她隱隱記得心窩刺痛的感覺,好像真理做過很暴虐的事,卻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那男人的面容,也逐漸消失。

      她的視線看著這一整個幽暗空間,邊緣逐漸散逸的數字符號,才想起這是世界末日。

      可惜已經忘記害怕這種情緒了,還是悲傷呢?

      前塵往事,好像很近,又好像是好幾個世紀以前發生的,怎麼也想不起來。

      她決定入黑池去看看,所謂大眾。

      反正都最後了,還有什麼不能?可是,她錯了。

      掛著自己也沒意識到的微笑,模仿起真理在她死前,最後一次沉入墨池的動作,她放任黝黑的池水滾沸似的揚騰將自己包覆,直到再次感覺光亮。

      睜開眼,她發現自己乘著電流,穿梭在空無一人的世界。

      一片荒城,遲暮的日光。

      她感覺有水從眼眶流出,但很快地被消磨掉,襯著夕陽,她親眼看著自己逐漸崩解,卻想不起任何回憶,最後的景象,便是那一幕逢魔時刻的落日。

      可惜那時她已消失,想不起自己是誰,歸去何方。

      徒剩一座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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