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Part 1 陰影休憩的地方(Ⅱ)

      少女滿臉百無聊賴地把玩自己的手機,不同風格的可愛吊飾在手指撥弄下,發出細碎聲音,同時也折射出不同角度的陽光,雖然冬陽早上一向虛弱,依舊時不時扎得她鏡片後的眼睛有些畏光地瞇起。

      一陣冷風忽然襲來,那冬天寒流來襲時獨有的刺骨寒意,惹得她忍不住將握緊手機的那隻手縮進外套裡,並像隻小動物似地蹲在地上撐開外套包住腳,希望可以多少添些暖意。默默把無法被及肩短髮遮覆並保暖的脖子藏進高領外套後,她吐出白煙,面無表情地偷偷觀察附近那些剛才跟自己同時縮緊身子、同樣裹得像顆球的陌生「抗寒戰友」。

      每個都穿得像隻抵禦嚴冬的熊先生……環顧周遭環境,她發現無一例外後,忍不住輕嘆一口氣。

      「居然只有我一個女生是怎樣……」蹲在地上悄聲嘀咕,少女表情現在看起來,活像個誤入肉食動物國度的迷途羔羊。滿臉都是疲倦、無奈、不安、緊張及格格不入。

      環顧四周,那些讓她如此不安的要素,有些站得如寒風中頂天立地的歲寒三友,有些像是窩在洞穴的大熊正在補眠,但最多的,還是像群極地企鵝或山中彌猴,一群一群圍坐在地上激動談天的小團體,重點是,清一色全是男性。

      少女身體重心往左偏,將視線座落於更遠一點的地方,好不容易才發現遠方人群中,幾個同為女性的身影,可是卻只能滿臉欲哭無淚、混雜羨慕與哀痛的複雜表情,看著她們開心地和同伴笑鬧成一團。

      早知道我就摔爛時鐘,睡他個日上三干再出來,也用不著在這裡吹冷風、活受罪!自暴自棄地縮成一團球,她開始痛恨早上看錯時間,匆忙起床衝刺後,足足比約定時候提早了四個鐘頭過來的自己。她完全想不透自己是哪根視神經拐到了,才會犯下這麼愚蠢的笨事。

      時間是早上九點,少女現在正身處於一條由蜿蜒人龍組成的隊伍中,一個正好緊鄰磚頭隔出的花道,可以算得上前三分之一的位置。一般說來這是許多排隊的人都希望能搶到的戰果,少女開始時當然也非常雀躍能佔到如此前面,可是當她孤身在冷風中顫抖排隊至少有一小時,鼓足勇氣向周圍越來越多的排隊男性之一詢問現在是幾點、什麼時候可以進場後,原本的欣喜全澆熄成一股心寒。

      也難怪那些男生會用驚奇的眼神打量我,她眼神空洞地注視地面,一般來說沒有女生會在早上六點整瘋狂地跑到同人場的隊伍前端佔位子啊!

      忍不住抱住頭,內心再次上演一場自己痛毆自己的處刑小劇場,少女恨透了脫線至此境界的自己,以及現在呈現於周遭陌生人眼中、已經被破壞殆盡的形象。

      沈浸於自怨自艾時,不遠處音量忽然拔高的激動談話聲與笑聲傳進少女耳裡,偷偷往來源一瞄,只見幾個留鬍子或戴眼鏡的年輕人,正比手劃腳地在討論某某作品的場景表現,或是哪個角色有夠帥氣、有夠萌的跳躍性話題。

      那眉飛色舞的模樣,跟遠方彷彿有聊不完話題的女孩們,相似度之高到讓少女不禁撇開目光,將腦袋埋進臂彎中。

      其實,隨著指針逐漸逼近入場時間,少女早就注意到人群有增加速度慢慢便快、氣氛也愈來愈熱鬧的情形。雖然她認為冬天寒流來襲的假日不好好睡覺,像自己這樣跑來排隊給冷風吹的人全都是笨蛋,但注視著那些人,她不知怎地感受到眼眶一陣發熱。

      少女總有種感覺,那些愉悅的說話聲好像是道隱形的牆,一磚一瓦砌成將她隔絕在外的高聳堡壘,無論自己變作什麼模樣,也不會有任何目光往塔的洞口向內窺探,就這樣自生自滅,彷彿她與一切毫不相關。

      但這些人不會有這樣的隔閡感,他們有共同喜好及熱情,是那些事物將他們聯繫在一塊兒,才會讓這些人願意一同在寒風中瑟縮顫抖。雖是為了追求喜愛的東西,但或許有部分也是因為「能跟友人共同分享興趣」的心態也說不定。

      『每人都擁有自己的歸屬,而妳呢?』

      一個低低的聲音,宛如呢喃般輕輕傳入耳際,問得溫柔卻毫不令人心安。

      少女猛然瞠大雙眼,頭一抬,面帶驚恐地往四周張望,然而周遭人依舊故我地談天說地,沒有任何人感受到與她同樣的驚惶,彷彿聲音從頭到尾皆不存在,所有就跟剛才一樣完全沒有變化。

      瞬間,她覺得自己彷彿落入一個異空間,明明近得伸手可處,別人的聲音卻傳不進來,她的呼救也沒人能聽見。

      少女用力掩住耳朵,突如其來、就像是被握住心臟的難受,讓她身體僵硬緊繃,寒風中有些泛紫的唇瓣顫抖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妳再次被世界遺棄,如此罷了。』

      似乎可以聽見對方沒有出口的輕笑,少女閉起眼臉色發青,牙齒咯咯打顫。「不、是……的……」然而用力從齒縫中擠出的反駁,就連她都覺得軟弱無力。

      『妳自己也很清楚不是麼?』像是說者正附在耳邊低語,少女對著不知從何處傳來的聲音,只能徒勞無功地更用力按壓自己的耳朵,身軀就像是被搖晃似的左右輕搖。『從以前就已經很努力的試過好多次,可是,仍沒有人想接納妳。』

      帶著哭腔,她意圖喝斥,但出口的,卻是彷若懇求的低聲哀鳴。「幻覺、住……口!」

      『呵呵,我是幻覺?』聲音輕笑出來。

      『自欺欺人能讓妳好過點。但是,再過不久,妳就會懇求我為妳指引道路了。』

      少女抖得就像是剛從冰水里撈上來。「不會……不、會,我、絕不會……!」

      『不用這麼強硬地拒絕。只要妳呼喚我,隨時候教喲……』

      那聲音有著濃濃笑意,帶點魅惑與期許地溫柔喚了她的名。

      『小米。』       「小米、小米!」

      一個力道猛然晃得少女重心不穩,才抬頭,就見到一張寫滿擔憂的男性面孔出現在眼前。急促的吐息、緊繃的表情、冒著薄汗的臉龐,以及撫在臉頰上冰涼的那雙手——記憶中,相識這麼久以來,她從未見過對方如此慌張的模樣。

      「……阿書……」

      總是一派隨和與懶洋洋的態度,帶著一份自信與從容微笑……她詫異對方居然會露出如此表情。接著順著臉的弧度,她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滑落下去。

      「啊……哭、哭?妳、妳等等!」只見對方慌亂地開始翻找口袋,動作大到連雜七雜八的東西也開始從裡頭掉下來,而小米依舊蹲在地上靜靜看著他的舉動,用手指摸過臉頰後,那濕濕的感覺才讓她真正意識到自己哭了。

      而且還有越流越多的跡象。

      皺眉,無法理解為什麼一看到阿書自己的眼淚會莫名地愈流愈多,她迅速用外套的袖子狠狠擦過。「不用了……我、我不需要衛生紙。」

      動作停頓片刻,瞥了眼下方猛用袖子拭淚的女孩,剛順完氣的青年挑高眉頭,還是把手上剛搜出來的面紙遞到她面前。

      「妳需要。鼻涕可不比眼淚,除非妳想把鼻涕整把抹在外套袖子上,接著乾掉後發現它結成僵硬一塊……說不定還會黏黏的?不過妳若還是堅持,那我就只好恭敬不如從命地把面紙撤收了。」青年語重心長且滿臉煞有其事的如此說道。

      「……我收就是、我收就是了,不要再、再講這種噁心的話了啦!」小米抽著鼻子搶下面紙,瞪了阿書一眼後,才悻悻然抽出柔軟紙張開始擤鼻子。

      確認對方真的開始打理起自己哭得涕泗縱橫的臉蛋後,阿書才抬頭淡淡向周圍人群微笑示意。小米眼角餘光瞄到這彷彿是個暗號似的,全部人剎時很有默契地轉過頭,繼續原本一度中斷的話題,雖然好像有逮到幾個往自己投射視線的方向,但還來不及四目交接,人們就又立刻尷尬地轉過頭去,根本察覺不出是誰有往這裡看過。

      這個時候,她才終於發現剛剛兩人周圍變得有多麼安靜。

      臉上一熱,少女面上表情,很明顯就是羞愧到恨不得此時此刻有把鏟子,讓她挖個能把自己塞進去就地掩埋的洞。

      為什麼衛生紙不再做大一點啊!

      重新抽出一張乾淨的面紙,小米張開手、把自己的臉往掌中的柔軟白紙用力貼上去。「嗚嗚……丟、丟臉死了啦!」

      「哈哈,年輕時經歷的丟臉事跡呢,在老了以後回味起來會特別有趣喔?」

      「你是又比我大幾歲啊?臭阿書!笨大叔!爛書蟲!」埋在衛生紙裡讓小米的聲音,於鼻音中還帶點悶悶的感覺,雖然口齒不清,但羞憤下的音量卻頗為大聲。「你不知道對少女而言,丟臉的事一旦發生就會被拿來在朋友間取笑一輩子啊!可惡!」

      感覺到兩人四周似乎又開始聚集好奇的視線,阿書冷下眼神,往周圍掃過一圈,直到確認每個人都繃緊神經,沒人再探頭探腦地往這裡看過來後,才側過身子,將鬧彆扭的嬌小身軀擋在靠近花道的位置,用自己的身體弄出個目光死角來。

      「唉呀,我還以為妳年輕的腦袋會記得呢,不多不少剛好四歲不是嗎?」滿臉誇張詫異地說道,青年開始將手抽出自己身上看起來很溫暖的黑色大衣。「而且就連我這個老人腦袋都還記得,目前科學上似乎還沒出現能用一張小小的衛生紙把人整個藏進去的方法,所以妳要不要試試別招?」

      「什麼啦!我、我當然知道,只是……」小米氣得連手中的衛生紙都被緊抓成球,惱羞成怒地抬起頭,咬牙切齒地想把手中紙球丟到那個擋住陽光的身影上頭。「咦?」

      一片帶有衣物柔軟精味道的黑色,落在她剛抬起的臉上。香香的,非常溫暖,彷彿在寒風中降下一個黑色結界。

      「喏,這可比面紙更好躲人了吧?」

      才把大衣剛抓下來,小米就見到那對與自己同樣的深黑色眸子,正帶點淘氣地眨眨眼。

      「……笨蛋。」

      「哈哈,不夠笨,哪當得起不懂得把握時機取笑妳的家人?」伸出手,阿書笑著蹂躪她的髮。

      緊抓著黑色大衣,小米再度低下頭,用力閉上雙眼,就怕眼淚會再度流出來。

      她一向厭惡這個顏色,也討厭被人弄亂頭髮……

      但此刻,這些原本厭惡的事物,卻如陽光一樣溫暖而使她心安。

      停滯許久的人龍終於開始移動,阿書瞇起眼睛往前方隊伍看去,確認工作人員已經開始收票放人入場後,他盯著隊伍的前進速度,一判斷應該很快就會輪到兩人,便將手伸向大衣口袋。

      但他表情瞬間愣住,因為居然摸不到任何可以插手的地方!

      「笨蛋阿書,大衣借給我你忘了嗎?票在這裡啦!」

      轉頭往後看去,小米正好賞給他一頓白眼。接下摸起來很溫暖的入場券,他微笑道謝。「謝、謝謝、囉。哈、哈啾!」

      但聲音卻抖得可以,還打了個大噴嚏。

      用手拍打下額頭,一臉受不了的模樣,小米傾過身,抬頭惡狠狠地低聲威脅身上大衣的原主人。「你你你就是你,不准給我別開眼睛!我警告你,再打一個噴嚏後如果還不拿回你原本的這件大衣,我就把它丟到你臉上!瞭嗎?」

      低頭瞅著氣勢兇而理直氣壯到讓人分辨不出誰才是衣服原主人的小米,阿書不忘移動腳步,邊開始做起簡單的運動,懶洋洋的表情看起來毫不介意的輕鬆回應。「不、不用,剛剛是因為、太久沒動才會冷。進去後場內很溫暖,妳到時、再還給我就可以了。」

      一面跟著阿書邁開腳步,小米鏡片後的眼神瞬間閃過一絲殺氣,瞪著眼前滿臉坦蕩蕩、且無所謂到讓她有點腦充血的青年,雖然知道若真的丟回去,以對方脾氣應該會幹出寧願拎在手上也不穿的舉動,但她真的開始考慮要冷兩個一起冷的賭氣行為。

      從剛剛接過大衣到現在,小米中途有多次想要把這件黑大衣物歸原主,因為阿書褪下大衣後,裡面穿著看起來也沒比原本的自己溫暖到哪去,這讓她被暖和的幸福感充斥時,也感到一陣歉咎在間斷地敲打良心。然而只要她一開口想還阿書大衣,對方就會避開話題,或要她不要管自己,說她把自己照顧好不要感冒比較重要。

      「呼……因為妳可是重要的高三考生。」開口,看起來有些無奈似的,阿書說出了和剛剛退還戰的某次相同的話。「如果被四阿姨知道我帶妳來同人場後,居然健健康康過來,咳嗽噴嚏回家,我一定會被罵死。」

      臉色一沉,小米別過頭臉色難看地輕聲嘲笑。「我媽才不會管這些。說不定我發燒吊點滴時,她連女兒被送去醫院都不知道。」

      「……那我可能會因我爸媽而死,然後明年你就得來替我上香了。」苦笑著,阿書輕拍小米低垂的腦袋打趣說道。「死因是『因為害自己高三表妹感冒,而被氣急敗壞的父母痛罵不成材的兒子等等後,因心傷而死』,墓誌銘則是『敬告世人,千萬不要害面臨人生重大考試的考生感冒,否則這將是最可怕的間接死因』……不覺得聽起來超蠢的?」

      把對方的手輕輕揮開,小米滿臉鄙視地一哼。「是很蠢沒錯,我看也只有你這戀父母情節末期的傢伙會因此而掛吧?不過你不用擔心這個,因為大阿姨和大姨丈根本也捨不得罵你。」

      注意到小米原本緊繃的眼神軟化下來,甚至還有些笑意浮現,阿書才微笑回嘴。「請稱呼我是孝子好嗎?特快車小姐。」

      「就說不准叫我那個鬼東西了臭書蟲!」她氣急敗壞大喊。

      「這可是稱讚妳有早到的好習慣。準時及早到總比遲到好得多,幹什麼這麼生氣?」

      「呃呃,抱歉……請兩位給我入場券好嗎?謝謝。」

      一個有些尷尬的陌生聲音插入看起來抬槓得不亦樂乎的兩人,兩人轉頭,才發現四周正傳出吃吃竊笑聲。

      瞥見小米再度羞紅臉、迅速用拉高的大衣把臉藏住,阿書抱歉笑笑把手中的票券遞給工作人員,並要小米將手背伸出來給對方蓋章後,就扶著身邊的小表妹朝場內的入口門旁一停,免得藏頭蓋臉的小米擋住其他人行經路線。

      兩人才剛站定,悶悶的聲音便從像個繭似的大衣內傳出。「……今天一定是我的衰神降臨日。」

      忍住笑意,警告自己再鬧下去就完全偏離今天原本目的後,阿書才柔聲說道。「抱歉抱歉。不過妳說什麼傻話,難不成妳會因為元旦那天踩到狗屎,就認為今年會一路衰到年尾嗎?先把頭露出來。」

      「妳看,眼前不就是妳想來很久的同人場?」用像是勸慰幼兒的口吻,他看著大衣上原本應該是眼睛的位置,繼續說道。「別讓第一次經驗真的變成以後想來就滿肚子火的回憶,所有事情只要最後結果是好的,即使碰上許多糗事與難過經驗,時間過去很久以後再想起來,也將被美化成讓人會莞爾一笑的美好記憶。人類腦袋就是這樣一個有趣的東西。」

      語畢,兩人之間沈默下來,阿書倒也不急著催促,只是就這樣倚在牆邊靜靜等待。

      注視著進來的一批又一批人潮,即便有幾個人對才剛開放進場,就窩在門邊不進去的兩人投以奇怪目光,阿書卻還是滿不在乎地站著。神色就像是在家裡那樣放鬆自然,完全沒有絲毫尷尬與不自在,甚至還故意用完全不明所以的詢問表情,看得讓幾個人有種好像自己這麼快進場是個天大錯誤的錯覺,只能低頭快速匆匆溜走。

      滿意地「看」走那些人後,他讓表情看起來像是放空發呆,腦內思緒卻開始回顧今天稍早的時候。

      今天早上最開始的印象,是他在七點時忽然於睡夢中接到小米電話。阿書一向有保持手機開機的習慣,即使是半夜充電時也一樣是插個插頭用快速充電模式,有些知道自己這種習慣的友人曾勸告他這樣電池易壞,但他從來只是笑笑聽過參考用而已。

      而今天的事件,更是讓阿書確定自己往後都應該繼續保持這個「不良習慣」。

      那時看到陌生來電顯示,他差點想要按拒絕後再睡個回籠覺。因為前一天晚上的新打工依舊該死的讓他疲累到極點,而與小米相約的早上十點半進場時刻,只要八點半起床就可以抓個差不多時間抵達約定地點。但恰巧為曬衣服而經過他房門口的母親要他起來接一下,阿書才不甘願地帶著濃濃睡意接通電話。

      剛接通時,他整個是被彼端的聲音給驚得睡意全消。

      『阿書……我、我是小米,對不起……我太早出門,結果已經到了……因為手機沒電,所以,我是跟別、別人借手機……對不起,你、你可以也提早過來、嗎?拜託……』

      那是微弱而不安、一副緊繃壓抑到隨時會哭出來也不奇怪的聲音。

      當下他立刻問清對方所在的具體位置後,就急忙換下睡衣,隨便套件冬裝及大衣並確認必要東西都帶了以後,便趕忙衝出家門。

      當時連媽媽滿臉訝異的問話聲我都沒聽清楚啊……有些小懊惱,他決定等回去後再跟母親好好解釋一下。

      瞄了眼身邊女孩,發現目前還是毫無動靜後,阿書繼續回溯記憶。

      而當他終於氣喘吁吁地從捷運站一路衝到小米描述的所在地時,遠遠地,他就見到她縮在花道的隊伍角落,那竭力將自己抱成小小一團的模樣,不用多說,他用膝蓋想都知道她有多麼害怕。

      雖然完全錯不在他,但阿書還是有種莫名的歉咎與懊悔,也想起母親前陣子要他約小米出來走走時,那滿是擔憂與煩惱的神情。

      從母親那裡,他聽到一些關於這個已經有段時間沒在家族聚會上見面,頂多有一搭沒一搭地用MSN聊天,或隨便傳些有趣訊息的電子郵件,真要說,其實已經沒有小時候某段時期那麼親近的表妹的片段消息。令他驚訝的是,幾乎都不是些什麼好事情。

      實際狀況其實連阿書的母親也不是很清楚,因為自從小米的媽媽,也就是阿書的四阿姨在小米國二那年離婚後,她們母女倆就很少到阿書家參與家族的每月聚會了。而那些陸續得到的片面消息,不外是他的四阿姨一直找不到穩定工作,以及小米雖然成績還不錯卻曾經從學校輟學、或逃家跟在學校鬧事、似乎是交了壞朋友云云。

      不過阿書母親倒是對這些事情採保留態度、僅是雲淡風清地帶過。這很有她一貫的風格,因為阿書知道,母親很少會去把街頭巷尾的誇張傳聞全數採信,只有在確認過後,她才可能在適當的時間地點跟適當的別人提起。

      因此剛剛那些負面傳聞說穿了其實只是一點都不重要的開場白,僅是吊起阿書專注力的魚餌而已——他有時覺得自己的母親其實還滿適合當歷史故事說書人的。人家說故事是三分真七分假,但她卻是三假七真。那三假純粹是為了烘托故事,雖毫不重要到可以左耳進右耳出、卻又能達到讓人對事情產生興趣的效果。也多虧如此阿書母親才不用擰阿書的耳朵,就讓他當時可以全神貫注在她的敘述中,並讓阿書暗地留上了神。

      而這樣的母親,只有特別跟阿書提到一件事。

      媽媽那時說什麼來著……阿書皺眉,開始翻閱記憶。

      「難得正經一回,卻每次都會講出讓人雞皮疙瘩調滿地的話……」

      一個微弱聲音抽抽鼻子,打斷阿書的思緒。

      他不動聲色地將眼神調回身邊女孩,只見她抿抿雙唇,用有些虛弱的笑強硬回道。「難道這是中文系讀太久產生的辭藻浮誇症候群嗎?」

      「……」阿書瞅著這個笑得挑釁的表妹,印象剎時跟小時候自己記憶中的她重疊。「這個嘛…」

      是了,阿書心想,這的確是我認識的小米,那個愛逞強又嘴利的小鬼頭。

      「怎麼,傻了嗎?」挑眉手插腰,小米忽然笑得有些得意。「哈,總算說不出話來了?呼呼呼,沒想到你也有這一天,看來這是個好兆頭。」

      舉起頭,她用力拍拍自己的臉頰,彷彿要給自己打氣一樣,阿書看著她紅得像顆蘋果似的臉頰忽然轉向自己,然後認真問道。「你說,今天的費用全都由你出,這句話是說真的嗎?沒有什麼目的吧?先告訴你,之後如果想用這個人情威脅我做什麼事,我可不買帳。」

      眨得晶亮的雙眼,就像小時候一樣對他抱持警戒與懷疑,這副情景熟悉到忍不住讓阿書笑出聲來。

      「笑啥?想反悔?」她狐疑地瞪著他。

      「不不,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怎麼可能反悔。」他滿臉認真地回答。「我只是忽然想為我的錢包默哀,及對當初瘋狂地說隨妳花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議的好笑罷了。」

      「你才知道?我那時在電話聽到時,還想說你哪根筋燒壞了。」

      「咳哼,沒辦法,誰叫今年是妳成年的生日。為了恭喜妳未來將一同進入水深火熱的大人世界,以及終於考完討厭的學測,禮物總是要豐厚點的。」

      阿書目光柔和下來,微笑說道。「生日快樂。」

      不論是不是和記憶中有出入,對於小米,他終究還是無法像對其他表兄弟姊妹那樣漠不關心。

      因為,很久以前就說好了……阿書對自己默默說道,不管這小丫頭還記不記得,但我總不能是先毀約的那一個。

      「……別以為這樣我就會對你的錢包手下留情!全部能買的、我肖想好久的,這次我會盡量買多一點回家,因為以後可就沒有這個機會了。」

      小米突然將身上大衣脫下,一股腦地將它往後塞到阿書手中。停頓片刻後,才頭也不回地先往場內攤位擠過去。

      失笑地捧著衣服,阿書將它調整成自己好拿的方式後,終於慢慢往小米離開的方向邁出腳步。在克盡不讓自家表妹離開自己視線範圍,導致演變成尋找失蹤兒童劇碼的表哥之職責的同時,他確信自己剛剛有聽到小米那細碎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

      『……謝謝。』還伴隨著蔓延到耳根的發紅。

  

      注意到某攤位前女孩的熟悉身影,他停下腳步,決定不給她壓迫地任君採購。不過或許是突然想到了什麼,見到小米忽然抬頭找人的緊張模樣,阿書也跟著迅速舉手標誌自己的方位。很簡單的一個動作,可是他發現對方隱隱鬆了口氣的表情。

      又停頓片刻,女孩才像想到什麼似的,滿臉得意地微笑,並舉起手中拿著的東西,看起來是詢問的意思。阿書微笑擺擺手,又舉起拇指、擺出無所謂的神情後,小米瞬間皺眉瞪他半晌,並立刻毫不遲疑地拿出阿書跟她會合後就一直寄放在她身上的錢包付帳。

      忍不住嘴角微揚,阿書環著雙手,他就知道這表妹多少還是會顧慮自己的荷包失血量。

      明明就像隻花蝴蝶似的……就這樣觀察小米的舉動,阿書再度陷入自己的思緒,瞬間有些懷疑會不會是母親弄錯了。

      『阿書,我跟你說,小米她……』母親當時欲言又止的模樣再度清楚浮現於阿書眼前。『唉……就是,她前陣子有去給廟公那裡喝符水收驚。』

      『啥?小米她?怎麼會……而且媽,那東西根本一點都不科學、還危害身體健康……』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你先聽我說。』

      『……嗯。』

      『小米她啊,前陣子聽說聽到幻聽,好像還因此跟班上女同學打架的樣子。』

      『唔,媽,妳確定……』

      『你也不相信吧?那麼乖巧又活潑的小孩怎麼可能會突然做出那種事?我看一定是有原因的。』

      『……那,結果呢?怎麼會得出要去收驚的結論?』

      『唉……因為啊,聽說她導師把你四阿姨叫去學校,剛開始在問的時候小米原本什麼都不說,只是臉色發白地挨對方家長的罵。可是不知道是怎麼了,她不知聽那個同學說了什麼,才忽然哭著說是腦袋裡的聲音叫她這樣做的。』

      『什麼?等等,老媽,這有些進展太快了喔?!』

      『什麼進展太快!在說什麼啊傻小子。總之,老師後來是建議你四阿姨要帶她去醫院看看,但奇怪的是,不管開什麼藥或看什麼醫生,小米的狀況都沒有好轉……』

      『所以,因為聽起來實在太過靈異了,才會跑去給廟公收驚驅鬼?』

      『當然啊。你看如果醫生都只會繞一大堆專業名詞後,說什麼「可能是因為高三考生壓力過大,所以引發的症狀」,走投無路之下,你會不會想去嘗試看看我們的民間療法?』

      『……好吧。吶,眉頭不要皺那麼緊,笑一個?或許情況沒我們以為的那麼糟啊。呼,我突然慶幸我們這家族還沒有出現天主或基督徒……不然我看就要變成大法師而不是戲說台灣了。』

      『隨便嘟囔些什麼,別亂說話!總之,我現在也不知道小米狀況怎樣,但你可是人家表哥,都是同輩而且小時候那麼親,趁現在那個什麼學測考完,帶人家去玩玩散散心,說不定壓力減少後就不會這樣了。』

      『結果到頭來妳也屬於醫生派的嘛……疼、疼啊!媽、媽,不要捏我臉頰……!嗚,呼、好啦……那,遵命,親愛的老媽,您聰明又乖巧的兒子肯定使命必達……不過,阿姨那邊怎麼辦?』

      『那邊我會跟她說一下。』

      『喔……吶,媽,這次任務會有經費補助嗎?』

      『……乖兒子,大四生要準備自己找頭路養家了,所以,你就自己掙錢吧,當作這是那個什麼東東,前哨戰?你爸爸一定會很欣慰的。』

      『……是。』

      回想結束,阿書忍不住有些悲從中來。

      搖搖頭把自己的注意力,從成為找新打工源起的這段過去對話抽離,望著前方開心地沈浸在喜歡的東西之中,不時滿臉通紅、興奮地跟攤位作者握手的小米,阿書實在很難想像那時聽到的事情會發生在她身上。

      不,我不該太早下結論……皺眉,阿書冷冷告誡自己,剛到時看到的那個反應,還有那種找人的模樣,再怎麼看都不會是沒有事的樣子。

      不尋常的恐懼、破碎而不連貫的隻字片語、難以拉回的沈浸於自己世界,以及與人分別就會開始不穩的情緒,這些不論怎麼看都不是他記憶中表妹「正常」的舉止反應。

      抓抓頭,阿書不禁嘆了口氣。

      「真是,到底怎麼回事?」

      跟媽媽對談的那時,他還可以用輕鬆自若的開玩笑口吻,試著用樂觀消解母親的擔憂,但現在真的見到人了,阿書卻完全沒了個把握。也難怪當時他衝去叫喚蹲在地上的小米時,發現周遭排隊的人全都用有些驚慌與不知所措的眼神緊盯著她,畢竟,連阿書本身也是這樣。

      但是那時,他從有些人的嘴型讀出「瘋子」或「精神病」這類的詞,當下,他差點打破以往的處事原則,直接掄拳頭揍人。不過那些被情況驚嚇的表情和小米當時的情況,都讓他錯失了打下去的最佳時機。

      果然,還是只能期望奇蹟出現,最好是這次散心過後她能順利好轉,或是等那些「專家」們的處理能見效嗎?

      因為,他終究只是個單純的中文系大學生而已。

      注意到遠方小米又開始面露強自鎮定的驚慌在尋人,阿書立刻舉起手招呼她的目光,然後又再一次見到對方似乎安心下來的反應。片刻後,舉高的手慢慢降下,眼神一暗,他忍不住趁小米不注意時別過臉,輕輕皺眉。

      我討厭這種感覺,阿書於心中一字一句地說道,這種,像是愈來愈遠,卻只能束手無策,看她往另一個地方不恰當的方向前進,卻怎樣也無能為力的感受。

      「真的沒有可以做的事了嗎?」他輕聲低喃,接著忽然又恢復往常微笑,朝前方揮手。

      但看著那個熟悉身影,這次阿書眼裡承載的不是溫暖笑意,而是幾不可見的悲傷。

      同人廠外建築物的走廊裡,一對男女並肩坐在牆邊地上,周圍放著一袋袋所謂「戰利品」,兩人看起來也都同樣疲倦,但路過的人不管誰都會同時心想「真是好一幅天堂地獄圖」。

      戴著眼鏡且黑直髮及肩的女孩,那張清秀偏可愛的圓潤臉蛋掛著一個燦爛無比的微笑,一雙烏溜溜大眼裡頭則盛著簡直到溢出來程度的滿足感,叫路人看了都忍不住也跟著有種春天降臨的歡愉感,直想湊近問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麼好事。

      男方則蓄著一頭說好聽有個性、說難聽就是沒打理的亂翹短黑髮,端正平凡的五官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看起來相當縹緲空洞的目光望著窗外,就像是在尋找名為希望、卻根本就不存在的青鳥那樣認真而絕望,如果用童話故事來比喻,這名青年肯定是寫實而灰暗的成人童話。

      如此詭異的氛圍,讓那些原本有意想接近女孩的人全都打退了堂鼓。

      不是因為青年那眼神凌厲得可以殺傷人,而是他們完全承受不了被那種帶著厭世氣息的絕望眼神,給注視超過十秒以上——那對心臟實在很不好。因此,眾人接很有志一同地繞過,或快速經過這一對男女面前,因而意外形成一個同人場內,竟然沒什麼人打擾的難得小空間。

      「喔喔~今天過得真的好開心,阿書,謝謝你!」小米坦率地道了謝,還一邊在手上的紙袋東翻西找,掏出一個黑色貓耳髮箍遞給隔壁青年,滿臉充滿熱忱地激動說道。「這個,我剛剛在攤位上看到時就覺得很適合你,不用客氣、就送給你吧!」

      滿臉複雜地接下人造貓耳,毛毛的觸感與可愛的外型,附帶著不小心瞄到的標籤價,都讓阿書在心裡忍不住噴出髒話時,臉上也幾不可見地抽了一下。停頓片刻,他才露出複雜表情接下。「……謝謝。」

      我到底造了什麼孽才得在錢包空空的同時,對於完全不想收下的禮物道謝呢!欲哭無淚地在內心悲泣淌血,阿書同時完全不敢去翻看自己皮夾內究竟還剩多少張藍色小朋友,就怕在看到全數陣亡後,他會真的當場靈魂脫離。

      因為,那可是他預支的一個月打工費,而到昨天,他也才該死的只做了三天工而已。

      阿書深深懊悔,自己竟然完全錯估女孩子碰上喜歡東西時的驚人消費力。

      「甭客氣!」

      小米快速說完後,滿臉期待地繼續看著低下臉的阿書。三分鐘後,在閃亮程度依舊的眼神攻擊下,阿書很困難的發現,要繼續無視並抵擋這道期待的熱情目光,似乎是場越來越困難,而且應該必敗無疑的戰爭。

      他有些艱難地抱著一絲希望,提出問題。「呃,小米,妳應該……不會想看我一個大男人在這裡戴上這玩意兒吧?」拜託不要是那個答案啊……

      「哦,這當然……」才剛鬆口氣,小米拔高的音量瞬間又將阿書打落地獄。「超級想看的!今天要慶祝我生日不是嗎?而且阿書哥,你剛不是說要讓難受的回憶變成能付之一笑的美好記憶,只要讓結局走向美滿句點就好?只要你讓我看看我的挑選品味如何,小米今天的行程就真的功德圓滿了喔。拜託嘛,阿書哥?」

      聽到以前從來就沒聽自家表妹叫過的「阿書哥」,阿書一點也沒有欣喜的感覺,只感到那撒嬌語氣帶給他一陣惡寒。

      「……」勾著幾乎可說是悲愴感十足的微笑,他再次像小米投射詢問眼神,並被對方用堅決點頭重重打回後,阿書抖著手,慢慢地將貓耳往頭上套去……

      剎那間,他想起了總是被廣泛應用在漫畫小說中的莫非定律。也就是,當你越不希望發生某事,它就越會完全忽視你不論是殺氣騰騰還是萬分乞求的態度,盡挑些該死的時刻欣然來臨,而且百發百中。當然,現實生活中這種事發生的機率也滿高的。

      心一橫,先問候過那些他打從心底不想被看到這副模樣的人之後,阿書終於面如死灰地將貓耳戴上。

      「喔喔!好萌喔!阿書你真的超級適合這個耳朵的!」

      達成目的後,連「哥」這個字也一起省略掉了嗎……眼神已經是大徹大悟後滿臉無所謂的阿書,聽著近在耳側的小米尖叫歡呼聲,默默為已經和從前記憶中完全不一樣的表妹感到五味雜陳。

      「……原來女大十八變,還有這種變法啊……」他喃喃自語。

      阿書還記得,小時候他很少見過這個表妹如此狂熱與執著些什麼事物,更正確地說,除了書本和鑰匙圈以外,他根本就沒看過能勾起她興致的東西。

      小米與古怪的他不一樣。

      雖不是那種圈圈中心的人物,然從小時候與眾多表兄弟姊妹相處融洽的情形看來,阿書知道小米社交性應該不差到哪裡去。至少比我好多了。忽然憶起當時對於不想融入小孩圈圈的自己,那些表兄弟姊妹背地裡所給予的稱呼,以及從小到大同學背後傳的流言與譏諷,阿書暗地冷冷笑了下。

      因此,唯有小米這一點特異之處,始終讓他有種直想皺眉的違和感。

      或許也是因為阿書一直都知道,那雙時而迷茫、時而清澈的黑色眼眸,究竟把心力及熱情幾乎都遠眺於什麼地方。

      「總之,能有其他喜歡並放在心上的東西就好……」雖然這近似惡趣味的喜好實在讓他不敢恭維……想著頭上戴的東西,阿書一手支著下巴,無奈嘆息。

      「嗯嗯?什麼?什麼?」

      「沒事、沒事。妳高興就好。」

      微笑隨口敷衍後,阿書開始將注意力從笑得燦爛的表妹身上轉移至走廊上。一旦看到有路人對他投以奇怪或好奇目光,阿書就會忍不住想瞧清對方長什麼模樣,氣勢之凌厲甚至嚇得幾個路人迅速逃開。

      不過那並非因為想瞪人也不是因為恥到爆,而是要確認對方的模樣。

      被不相干的人看到也就算了,他繼續緊盯路人,但如果被熟人看到……我,得要確保這種模樣不會外流才行。

      勾起一個冷冷的笑,那些明明沒被阿書眼神逮住的人,一見到也都忍不住打了個大寒噤。

      「喂喂,阿書,你要不要跟我拍張照片留念?」完全不察黑髮青年對別人的眼神攻擊,小米開心地睜著發亮的眼睛。阿書勉強回頭望向那帶著期盼的目光,然後又看向對方因為沒電,而暫時跟自己借用的銀色手機,在小米手中閃著邪惡的同盟光輝。

      視線於兩者之間猶疑幾分鐘後,阿書終於清清喉嚨,艱難開口。「小米,不是我不答應妳,只是妳要知道電子科技產品這種東西……嗯,很容易外流的。」

      「放心放心,等用你的手機照下來後,我會把它存進電腦裡的某個隱密角落,不會有外流機會的。」

      「不不,只是這種會留檔案的東西,果然還是超出了我的接受程度……」

      「咦!真、真的不行嗎?阿書哥~」

      又、又來了!阿書忍不住開始頭疼,他決定轉過身,用背部捍衛自己最後的堅持。。

      「……不行。這事關到我男人的尊嚴問題……」

      「拜託啦~」

      「我說不……」

      「那裡就是你剛說的神秘角落?」

      一個聲音在兩人僵持不下時從背後鑽進阿書耳裡,讓他話聲猛然中斷的同時,身軀不禁顫了一下。

      「不要說那麼大聲!噓!」

      「我也沒說什麼,那樣緊張幹嘛?」

      「……不是吧……」阿書瞬間緊抿的唇縫忍不住洩出一絲微弱哀鳴。

      走廊上靠近小米的方向出現兩個修長身影,雖從自己角度完全看不到來者面容,但憑對這聲音的印象,阿書百分之一千確定對方是誰。那是他現在「最不想被其見到」排行榜中,除父母外穩佔第三名的人物!

      被知道的話一定會被取笑到老死啊……!阿書眼底滿是快暈眩的頭昏。

      不過小米似乎完全不懂自家表哥內心正陷入何種天崩地裂的情況。

      她彷彿正用手努力壓抑住即將出口的尖叫,聲音聽起來有些發抖。「天哪……!我、我來同人真是死而無憾了!」

      忽然想起今天小米除了逛攤位外的行動,還來不及為這一日來不知聽過第幾遍的相同驚叫做出任何阻撓,阿書才剛暗呼一聲不好,她的氣息早已伴隨腳步聲快速遠離阿書背後。

      然後,熟悉的興奮語氣,再次從阿書背後一段無法阻止的距離傳來。「請、請問!我可以跟你合照嗎!」

      「呃,嗯,當然可以。」

      「真是非常謝謝你!」

      簡直可以想見女孩彎腰做了個標準日本人九十度鞠躬的模樣,阿書身後頓時傳來熱鬧談話聲,而內容不外是小米驚喜的讚嘆,以及那人有禮的回應。

   原本還無法想像對方怎麼會來到這個地方,但現在阿書大概可以猜個八九不離十。他臉色凝重,慢慢而不動聲色地往記憶中,手邊最近的一個袋子摸索。找到了!抓住一個摸起來硬硬圓圓可一手盈握的東西,他在心底振奮了一下。

      俗話說得好……阿書保持頭部姿勢不動,神色冷靜地將視線朝下,探向掌中的鑰匙圈小鏡子,接著微笑輕聲說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小小鏡面調整個幾次後,終於可以透過反射得知後面情況為何。

      雖然有些勉強,但阿書終於順利看到正在跟小米對話之人的長相。

      有一人似乎被擋住了看不清楚,但另一位則是個綁著高馬尾而髮長至腰——更正確地說,是戴著那樣一頂紫色假髮的青年。那人身高是阿書印象中的熟悉高度,並身著同樣很適合的稍微敞開衣襟的白襯衫及西裝外套,臉上還戴了副眼鏡,然而神色卻不是阿書平日見慣的豐富率真。

      他臉上是隨性外還帶點邪氣的慵懶表情,然而若觀察得再仔細一些,似乎也就只是這樣而已。瞇起眼睛,視力其實不算很好的阿書,並無法看清鏡中人眼裡蘊藏著什麼思緒,但圍繞在對方身週那種有禮而疏遠的氛圍,卻讓阿書有瞬間懷疑是否自己認錯了人。

      「阿書哥!」鏡中小米的小小人影忽然漲紅著臉,往阿書的方向揮手,或許是作賊心虛,阿書驚得差點把手中鏡子掉在地上。「阿書哥,我可以借你的手機拍照嗎?」

      很好,幸好不是被發現……他鬆了口氣,打從心底慶幸著「阿書」這綽號只有家人及學校朋友會喊,因此對方應該還不曉得自己是誰的這個情況。

      遲遲沒得到回應,小米等了等後有些疑惑地再次叫喚。「阿書哥?」

      藏在應該是死角的鑰匙圈鏡子映照出的景象,讓阿書臉部忍不住抽了下。原來小米一回頭打過招呼後,原本被搭話的那兩人一度被吸引過去的注意力,現在又全聚集到他身上……不過,或許是因為本身就是有在玩角色扮演的人,阿書對於他們不像其他人那樣,把目光聚精會神在頭上貓耳的視線感到一絲欣慰。

      不過,危機可還沒過去。穩住心神後,阿書思索著該怎麼樣才能讓那兩人……不,應該說是其中一人,完全不會把他現在只露出背影跟貓耳的模樣,聯想到對方記憶中的自己。

      暗中捏緊嗓子將聲音提高八度,阿書細著聲音柔聲說道。「喔,沒關係,你就拿過去吧喵~」

      如果這時有人經過阿書身旁,大概會判定這人眼神已死,而且還是羞慚致死。

      用僅剩力氣再往小鏡飄過一眼,他見到小米表情瞬間有種下巴合不起來的感覺,整個從錯愕變得非常微妙,阿書猜想,她的眼神大概會是副看到什麼奇怪東西或變態的樣子。而小米身邊那兩人表情也不遑多讓,雖然沒有小米表現得那麼明顯,但基本上也徹底認為這傢伙是個怪咖。

      不論怎樣,總是沒有人再往這裡看過來一眼了……雖然成功了,但阿書卻滿臉憂鬱、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呃,好。」急急轉過身,小米慌張向二人低聲解釋。「呀,那個、該怎麼說呢,其實我表哥他平常不是這個樣子的!」

      「沒、沒關係的,那我們來拍照吧?」紫髮青年身後忽然探出一張女孩子的臉龐,阿書這才終於看清青年的伙伴長得什麼模樣。

      那是個活潑中帶點英氣的可愛女孩,一頭青藍色的柔順髮絲大概也是假髮,而明明是男性角色才會有的頭髮長度,卻相當適合地襯托出對方臉上明朗如雨後晴空的神情。不過對現在的阿書來說,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簡單確認過那的確不是自己認識的面孔,阿書立刻把鏡子塞回紙袋中,將肩膀靠到牆上後他便不再有任何動靜。

      闔眼傾聽著身後對話,終於漸漸往拍照後雙方愉快收場說掰掰的結局前進,阿書從沒覺得精神這麼疲憊過——如果不將打工處給予的精神耗竭度加進來一起計算的話。

      這時忽然聽到雙方開始道再見,他立刻將貓耳拔下,揉揉頭髮,而小米也在這個時候跑回來。雖然沒見到表情為何,但從聲音阿書可以斷言,她現在肯定是滿臉樂不可支的模樣。「阿書!我跟你說,我今天真是幸福到不行,喔……太開心了!」

      見狀,他微笑睜眼。「那真是太好……」       「時計?」

      「……呃?」糟!會用這名字的……!

      阿書猛然抬起頭,站在前方數公尺那熟悉到不行的面孔,也正用著同樣有些呆滯的驚訝表情看著他。

      來者穿著一身褐棕色系男性和服,黑色長髮用紅色髮帶紮起後,柔順地在看來纖瘦修長的背後隨步伐擺盪,再加上偏秀氣的五官生在一張東方面孔上,乍看之下,若有人眼花將其當作女性也不奇怪……如果沒瞧進這人灰眸深處的話。

      那雙看來清澈的灰瞳,其中雖有嬰孩般純真的光輝,卻也隱約現出老練滄桑的氣魄,一看見這樣奇特的眼,會讓人在瞬間迷失判斷力與集中力,因為性別對它來說,根本就是其中包含的訊息與秘密裡,最微不足道的事。

     

      身邊有這種簡直令人看過就再也不會遺忘的眼睛的傢伙,就他所知,就只有一個。

      「……無名。」阿書瞠大雙眼,不敢相信的低聲輕呼。「你不是……怎麼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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