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鐘前,我站在餐廳入口處不遠的便利商店,室外的溫度顯示三十八度,卻是一陣灰色的風吹過;一定是溫度計壞了,我看著商業大樓上的電子顯示看板,我猜測:如果不是溫度計故障,那就是熱空氣全擁擠到距地面四樓高以上的天空去開場聚會;要不,站在只離海平面一、兩公尺的我,怎麼覺得渾身冷得莫名顫抖,還有那些飄浮的空氣似乎是越來越稀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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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鐘後,我站在餐廳門口,又往後倒退了一步,這家餐廳我熟,一個星期前,有一女子撥了通電話給我,我們就約在這;和我碰面時,只見她那前額頭髮吹得好似玉山般地聳立在雲海之上,她的皮膚很白,偶爾有些青色的雲像囤積了許多的水氣一般,一下子糾結在她的眉心,一會兒又聚集在她的眼窩底。有些奇異的感覺,認識那麼久的女子,她大我沒幾歲,她不是我同事,也不是我朋友的姐姐,更不是我那坎坷求學路上的同學……一間咖啡廳,一間餐館,一間花店,倒了又開,開了又旋即倒閉,她換了許多工作,而最近她從那些長期投資者的身上,又攢了一筆錢,這次不需要店面,也不需要花錢請小妹,她自己一個人就是行動商店,名片上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幸福招來情歸芳處婚姻介紹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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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口便像在作生意,「這是我們這次新加入的會員,帥哥姓韓,據說祖先都是有名的古代大官,像是什麼韓非子、韓信、韓愈之類的,唷,這可說是書香世家,一門忠烈,有情有意之不可多得的好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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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瞬間我感到有些不適,關於早上法國麵包的氣味,一絲絲地正往喉頭外飄,那前夜的三杯雞,也還在我胃裡拼命掙扎,頓時,被那些恐怖的氣味嗆到無法正確思考的腦袋,只剩下唯一的功用;那是種下意識的動作,就連睡著了也可以自動反應過來,我在心底暗自罵了三字經。我就是罵了,從眼前的那個半屏頭髮像是山還是帆布,甚至是擋風板的女子,我真的很想直接罵下去;但她畢竟是個生意人,一個說起話來就庸俗的生意人,那是她的天性,我實在不好就此發揮,尤其是她那略帶透明泛著薄光的兩片眼瞼,稍微這麼眨呀眨的,我著實無法下手,只好轉移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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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一隊行進的軍人,我的言語像掛在腰間的水壺撞上了背後的槍托,那是自然也是不自然的聲音,比起軍靴撫過乾草的聲音,和那些被揚起塵土給嚇壞的逃竄聲,吱吱吱,一點一點地逐漸遠離著我的步伐;那些老鼠的聲音,聽起來都比我因為莫名的氣憤,在漫無目標下,一個勁兒地奔出體外,對著服務生猛罵來的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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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猶豫的音節,有些想直接跳過語言蛻變成具有意義的語音,那些粗暴的聲音,在那個前來和我相親的女子面前,在那個據說小我五歲的女子面前,在那些驟然被嚇得慘白的紅牡丹面前。由水杯上的一抹淡到不能再淡的水漬,到點菜的服務,我在挑剔著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發現的微不足道之處,那不像我,實在是太不像我了,那是另外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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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確信,當時的我,那個讓相親女子嚇得奪門而出的我,那個不留在原地讓半屏山塌陷的女子有機會數落我一頓的我,那真的不是我;如果是我,我會留下來,我會跟被我戲稱美女姐的人道歉,我會同她繼續嘻鬧,只要她不再提起她最近的那門生意,只要她不再介紹任何人給我作朋友──不跟別人作朋友?有關於當時那畫面下的意識,不和人作朋友,這也不是我,那是另外一個人,我保證,那是和我有著相似基因和血液的人,但那不是我;有關於朋友,我想交朋友,所以那個美女姐是我的朋友,有著白雪般肌膚的美女姐,我喜歡她那比例上特別細的手腕,我愛看她的眼,愛看她的手,有時候,我也會握住那像羊脂玉一般的手,只是輕碰手指,我喝了點酒,但關於那神聖的手腕,我心裡頭最嚮往的地方,正因為那是聖地,是禁區,我不允許自己貿然進入,我只是試著在山底下徘徊,我只是愛看那模樣。自個兒坐在那呆望的美女姐,她真的是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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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我在盛怒下離開餐廳,心中開始想著,我最想咒罵的那個人,那個每天為我準備麵包當早餐的人,那個在我相親的前一晚,還煮了三杯雞和其他豐盛料理的人;但她不知道我來相親,她不清楚我的作息,她就是天真地認為,她一通電話,我就該乖乖地出現在自家的套房門裡,十分鐘後,她也會出現,她等我開門。那是最謝天謝地的地方,因為她的健忘,所以她不幫我保管鑰匙,沒有了鑰匙,她只能等我開門,就只能等,什麼事情也無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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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間餐廳,我在一個禮拜後來到,時間剛剛好,雖然我早已在餐廳外徘徊了二十分鐘,不習慣早到,卻是一種潛意識裡的命令,像是長官下達的任務,我只能遵守,不能逃跑,為求安全,我得先到達目的地去做準備,雖然我一點都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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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在約定的時間內,走進了餐廳,約我來的人,果真已經坐在裡面,快速地朝我揮揮手,旋即馬上恢復嚴肅的臉龐,那是我最熟悉的一張臉,雙頰凹陷,兩眼總像矇上一層灰的空洞;但我知道,那是種保護作用,她在看著遠方,那個約我的人,或許,方才我在外鬼鬼祟祟的一切,她早已看進了眼底。我有些沒來由地害怕,就在走近她身邊時,原本熱鬧的餐廳,在我一次呼吸後,全然消失了人聲;那是間偌大的包廂,裡面有張小到不能再小的雙人座餐桌,她又揮了揮手,沒有門,彷彿是自動門,感應到我的身影,我那急促的呼吸聲,和她一樣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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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點的餐,她主動和我說話,她還會檢查我的皮包,她還會幫我擦掉嘴邊的茶漬;我沒有說話,除了見面的那一刻,我喊了聲,由心底運送出最無法退縮的能量,那是我僅剩的勇氣,我叫了聲,「姊。」人便像洩了氣的氣球,癱軟地坐在空椅子上,直到她將餐巾放上了我的大腿;握著她先幫我點好的飲料,我忽然感到時間錯亂的感覺,是正中午的時間,竟轉眼天黑,她那開開闔闔的嘴巴,輸送出的話語,竟只是一聲聲的嘎嘎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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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例外,我眼前的烏鴉,她又再一次跟我說了些不好的消息,對她而言是壞消息,很久以前的壞消息;我卻沒有感覺,所謂的車禍,所謂的哥哥,還有父親、母親,我對自己的印象模糊感到可悲,也為姊姊的印象深刻感到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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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跟我說起不下數千遍的故事,她明明就跟我差十來歲,她卻肯定地說著,有關於她認為我應該知道的童年,那是她的童年,是我姊姊的童年和我哥哥的童年,那應當是我的哥哥,一個大我六、七歲的哥哥,他不在了,很久以前就裝上翅膀,飛上天了,在車禍的那瞬間,他跑走之後,沒有人可以找得到他。我們或許很相像,但他不是我,我也不是他,而在餐廳裡,我眼前的這位應該大我十歲的姊姊正不停地說著,我和她是多麼的相像,我們是一對近乎相同的姊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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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的身上一直有一雙隱形的翅膀,直到現在,我還深信不疑。但關於姊姊的那些天使行徑,我只能說:「如果,情形已經變好了,雖然過程不是我們所期待的那樣,但請別懷疑,有時候直接面對問題,的確也是一種很不錯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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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唯一一個看見姊姊身上翅膀的人,在國小排水溝旁的她,也曾看見過姊姊身上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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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身穿藍色制服裙的小女孩,手上正抓著一隻兔子造型的布娃娃,眼見已經打鐘了,所有的學生們都往教室裡面跑;卻有一個也穿藍色制服裙的小女孩──她是我的姊姊,正和大家不同方向地往拿布娃娃的小女孩身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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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在做什麼呢?午休時間已經到了喔。」姊姊向小女孩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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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只是稍微抬頭看了一眼姊姊,便又將目光重新放到水溝裡的波光,咚,彷彿有一隻大肚魚跳起,一閃一閃,然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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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聲音,和教室裡一樣的安靜無聲,小女孩沒有說話,只有風吹過樹葉的輕微沙沙聲,好像想和樹下的兩位小女孩說起話。然而姊姊注意到了風聲,她先是揉揉有些愛睏的眼睛後又問起了小女孩:「午休時間到了,我們一起回教室吧。」不想被打擾,我的姊姊伸手想牽起小女孩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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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直是將兔子布娃娃抓得更緊,一副害怕會被搶走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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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看了,便對她說:「妳別怕,不會有人搶妳的布娃娃,我們一起回教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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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仍用右手用力地捏著布娃娃的身體,然後雙手垂放在身體兩邊,還是只願意盯著水溝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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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晃了晃腦袋,似乎有些不明白,但當她又伸出手想牽小女孩回教室時;小女孩卻馬上躲開,她說:「我並不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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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又晃起了腦袋,一副不明白地回答:「妳為什麼會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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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聽了,才緩緩抬起頭說:「媽媽再也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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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一向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姊姊,直接便問起:「妳媽媽為什麼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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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聽了姊姊的話,突然生氣了起來,還將布娃娃高高舉起,大力地往水溝裡扔,然後說:「她就是和這布娃娃一樣都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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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姊姊看到布娃娃被扔進水溝裡,覺得很難過,她趕緊靠過去想將排水溝裡的布娃娃給搶救起來,她還跟小女孩說:「布娃娃會回來的,媽媽也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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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兩個小女孩開始沿著水溝流水的方向,追起了那隻布娃娃,直到排水溝隱入了柏油路面下,兩個小女孩才止住腳步;她們一同站在校門內,看著排水溝將布娃娃帶離了校園,小女孩忽然哭了出來,她問姊姊說:「媽媽會孤單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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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聽了小女孩的話,又一派天真地回答:「跟著她一起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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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又說:「那是不可能的,她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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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則回說:「那換妳要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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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問:「那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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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說:「就像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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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一說完,就隨手檢起地上的花瓣,她用小草在花瓣上打了個結,看起來就像隻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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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將蝴蝶遞給小女孩,她跟小女孩說:「它就是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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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於是將蝴蝶輕輕放到了水溝裡,順著流水的方向,很快的,花蝴蝶也消失在兩個小女孩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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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說:「蝴蝶去追兔娃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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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說:「它去找媽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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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餐廳裡,姊姊不斷對我重複的話,我仍搖搖頭,那些並不是我說的,畢竟,在我的印象裡,姊姊是惡魔,她根本就沒有理性的那一面;然而還是一貫的堅持,姊姊將牛肉塊送進嘴裡之後,默默地望著我,直到滴下一滴淚,她還跟我說:「我像媽媽,我的記憶力好,我記得很多關於你的過去,你背後就在兩團白嫩的屁股中間,有青色的胎記。你留長的頭髮下,有為了救我而受傷的證據。那些都像是我們真實存在這世界的印記,你想賴也賴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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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忍不住想怒罵眼前的人一頓,我沒有胎記,也沒有受傷的證據;有關於姊姊的記憶,那或許是她捏造的故事,就像我之前的歷任女友,我總是設法用一個接著一個悲慘的故事,將她們的心融化,好讓某天我必須離開,讓提前終止遊戲的時間到來時,她們不會怨我,她們不會怪我,她們會一起同情我,然後彼此在加油打氣之後,還不忘送上祝福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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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編造故事的特質,或許是唯一聯繫我們是親姊弟的直接證據,比那些血型和基因來得更加肯定,我們是說故事的高手,我們都將自己的生活編成了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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