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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記敘 (3)

自由不是虛無,自由建立在本質存在之上,失卻本質與實踐自由的環境無法構成自由。

而在真理與愛裡面有自由。

我終於找到了令我滿意的解答,但路途依舊不會結束。別忘了,我們是在逃亡,而非尋覓。

我們去了圖書館,並且已經計劃好今天晚上就睡在這裡。有水有電,順便還可以看看書,是個不錯的中繼站。

關門的前一個小時,我們必須回到這裡躲好。

我把東西藏在廁所的工具間裡,決定去我所屬的教會看看,就在市區,搭公車就能到。

在公車上,我們差點被一個熱心過度的女警認出來。尋人啟事登報很久了,我猜可能新聞也有報。但大多數人沒有時間去記住一個毫不相干的人臉。

除了那個女警。

她走過來問我家在哪,我隨口扯了個謊,說下一站就到,然後準備在下一站下車。誰知道那個女人死要看著我回「家」呢?

我抓著假皮小錢包的手心滿是汗水,滿腦子只有一個字。「幹。」

安德魯和我不緊不慢的走,漠不關心,並且還笑得挺開懷,十足的幸災樂禍。

我瞥到一個門沒有鎖上的人家,想也不想,扯著安德魯的手就走進去。「媽,我回來了。」

房子裡有兩位老人家,或許是夫妻,目光渙散的盯著電視,聽見我說話,就轉過頭來看我。

我坐上沙發,把錢包擱在大腿上,開始看電視。嗯,電視上播的是非常通俗的鄉土肥皂劇,我不會看的那種。兩個老人家盯著我,眼神不是很驚訝,就是盯著,這一切詭異得可笑。

「妹妹,這毋是恁厝。」終於,那個老男人開口了,聲音蒼老濃濁。

我從電視中抬起頭,裝作很詫異:「我媽呢?」

兩位老人家似乎聽不懂國語。「這毋是恁厝。」他又講了一次,這次速度放得慢些,聲音也更大。

「這毋是我家?」我問。

他們點頭。

老女人巍巍顫顫起身,我扶了她一把,她瞅了我一眼,轉身不知要走去哪。

「哩欸名?」男人問,我沒有回答。我們開始相對無言。

這時老女人回來了,手上多了一盤食物,有茶和一些很鄉土的零食。「呷。」她說,也不知道是對誰說。肥胖的身軀緩慢的移動到男人身旁,吃力的坐下。

我於是拿了一杯茶,低頭喝,他們看著我良久,又緩緩的將目光移回電視,廣告已經結束了。

喝完那杯茶,我心想那女警應該走了,於是站起身走出去。

安德魯一直很安靜,臉上帶著那種饒富興味的表情,他跟著我走出大門。「這就是所謂的生死疲勞。」

「你讀過莫言?」

「只不過是個形容,那本書跟現在這情況完全是兩碼子事。」

生死疲勞,連逃亡都懶了,或許我該慶幸我還年輕,還有時間在這裡浪費時間。反正我一直都很無聊,做的事自然也就很無聊。

走出門時我們沒有回頭看他們,我猜他們應該也沒有轉頭看我們,因為沒必要。

謝天謝地接下來的公車上我們再也沒有遇到熱心人士了,連司機都很冷漠。我的位置靠右窗,遠遠的看到教會的紅色十字架,和下面寫的幾個大字:God   is   Love   .

「這都星期幾了?」我問。

「周日。」安德魯答。

「該死,我們是不是應該回去?」

「不用。說真的我覺得你父母應該沒什麼心情上教堂,而且現在是下午,主日早結束了。」

我點頭,然到公車到站,我們下車,橫越一條馬路和一個停車場到達教會門口。除了主日時段外這裡還真是空蕩冷清得可以,並且志工和牧師們大該也都在辦公室裡,基本上教堂裡沒有人。

空蕩蕩、晦暗的教堂,我們坐在前排,也不禱告。我看著台上的大十字架,想像耶穌受刑時背著比這不只大三倍的木頭刑具走向刑場,頭上帶著荊棘的冠,次深深扎進他的太陽穴;想像血液由木頭纖維與纖維之間的縫隙滲入而再也洗不掉,鮮紅洗過發霉的木頭像洗過世人的罪;想向粗鐵釘穿透人體與木頭之間骨骼碎裂血液噴濺該是什麼聲音;想像韌帶拉扯手臂與肩頰骨的哀嚎,想像烈日下的哀哭與嗤笑,想像人子悲鳴:「我的主,我的主,為什麼遺棄我?」

這時安德魯突然唱起歌,是Steven   Stern的<Soul   of   a   Man>。「…As   far   as   I   can   understand,   a   man   is   more   than   his   mind.

When   Christ   stood   in   the   temple,   the   people   all   stood   amazed.  

He   was   teaching   lawyers   and   doctors,   how   to   raise   a   man   from   the   grave.」

「I   want   someone   to   tell   me,   what   is   the   soul   of   a   man.」我說,接著疑惑。「我以為你是無神論者。」

「哦,你這麼認為。」他笑,沒有再多說,隨後嘆了一口氣。「As   far   as   I   can   understand,   a   man   is   more   than   his   mind.」

我們又相繼沉默。我盯著十字架,繼續神遊。西元初的耶路撒冷,較現在更為蒙昧無知的人類,猶大上吊在樹上的屍體,穿梭於神殿間的法利賽人,崩壞的殿堂,高喊和散那歡迎彌賽亞的人們…

有人叫了我的名字,帶著笑意和欣喜,並且輕快有活力,彷彿很年輕。我回頭看是哪個傢伙光看背影就能認出我,安德魯卻沒有回頭,以致我沒有看到他那抹意味不明的笑,以及有些奇怪的眼神。

那個人是教會的主任牧師,即將花白的頭髮,戴副眼鏡,滿是皺紋卻看著不是很老的臉。

我不想被人認出來,不過既然已經被認出來了,也就沒有再躲藏的必要。「午安。」我說。

「你看起來很棒,一點也不像在外流浪多月的小女生。」他笑說。「我想你會沒事的,但就是忍不住要替你感到擔心。而你們家…」

我不懂他語氣中那種好像認識我很久了的感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T市市區的壞人沒有那麼多,我也沒有那麼笨。」我猜,除了工作顧不上,家裡一定還有更糟的事。雖然說這事是我引起的,不過不負責任的離開還是讓我感到慶幸。那個家庭的破碎只要再一小步就會成功,而我使勁推了它一把。

「這樣總不會是辦法。你的『逃亡』打算實行一輩子?」

這就奇怪了,他怎麼知道的?我「唔」的一聲。「或許。流浪漢也是能活的。停頓一會,又道:「對。」

「真是個固執的小女生。」他笑笑。

「誇下海口的代價是很重的。」安德魯的聲音自一旁飄來。

還不是給你慫恿的。我心想。

我們又聊了一些,忽略隱私不提,他和我談他的女兒,和教會新堂的構想,還有基金會的建立,我說我從別人那裡聽來的故事,有快樂的,也有悲傷的,但大多和我無關。

人們總是把自己丟到陌生的地方然後覺得輕鬆,然後再說自己孤單,畏畏縮縮得走進人群,再嫌煩。無限種矛盾性格衝突,無限種可能,無限種複雜條件組合無限種相異,誰也算不出來的數據,人性,古今所有學者試著研究,然終究無果的人性。

我們聽了一場主日,就坐在最前排的中央。那個男人在台上神采飛揚,偶爾說個小笑話,台下的人都笑了。

「你看他,」我對身旁的安德魯道。「像不像祂最初造人時希望看到的樣子?」

「我們都像,畢竟是依著他的形象所造。」

「你不認真。」我說。

「你看到的是他的某些區塊。人們本是塵土帶著原罪。而祂是靈,你說像祂所希望看到的樣子,可不是最乾淨那那一部份?」

「可是我以為一個人不會那麼乾淨。」

「是不會。」

你說的話真是越來越難懂了。我心想。

台上那位還在繼續。「人不自由…」

真是狂妄。大放厥詞。

「比如一隻鳥,生來是要飛的,停留在地面於牠來說就是一種限制,然而這種狀態只會是暫時的,因為牠遲早要飛…」

這例子我聽過,出自<小屋>。

「人類生來是要愛人以及被愛的,同理,活著而不被愛或不去愛也是一種限制,可是很多人卻甘願受這個限制…」

「活著卻與本性不相符,甚至背道而馳,那是限制;無法確實的了解本質,虛假包裹我們,那是限制。神一開始創造人類時希望我們…」

一連串聽來很好的詞彙。

「所以我們不自由。」

停頓了一會。

「而愛裡有自由,真理之中有自由。」

掌聲。

我認為他說得沒錯。可是自始自終我不是為了追尋而離家。真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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