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二、來者何人?

          有人云,泡茶,最重要的莫過於注茶時清脆而綿延的水聲。

          杯中琥珀,將過於沈重的茶梗沈澱,剩下清澈的那分甘甜。

          就算是路邊奉茶、就算飲者身份低賤,茶仍如一待之、回甘。

「我可是男的呢。」

          ⋯女孩差點把茶噴出來。

          男孩的聲音沒有操著特別的口音,辨不清是哪裡人。但有種彆扭的感覺,就說那是男子的聲音也稍嫌女氣,說是女子的聲音又覺太低沈。處於邊緣進退兩難,使人分不大清。

          她仔細瞧了瞧男孩:雙手扣著摘下的紗帽,身披一襲長擺⋯⋯天氣熱成這樣,她不由得佩服起眼前陌生男孩的定力。短髮在最後一片西霞下透出少見的淡褐,身高差距使她需要微昂首才能將他面貌全映入眼簾,白皙皮膚令女孩暗自羨慕了下。長長睫毛因她過於貼近的注視而害羞地斂起,濃濃遮住他漂亮的黑眸。

          經過這樣的觀察,女孩的結論為:是男的。真的是男的⋯。

「還真的是男的,呢。」喃喃自語,往後退了一步。她突然緊捏住茶座,身軀如柳枝輕顫。

          原來她在笑。無聲地笑著,嘴角逐漸掩不住上揚的弧度,抽手以衣袖擦了擦脣。不能再用莞爾形容,女孩拉開緊閉的脣瓣,放聲笑了開懷,完全無視面前男孩的癟嘴,許久不見停下。

「笑什麼呢,姑娘。」他輕皺起眉頭,臉慢慢渲染上一層薄紅。而人兒沒有理會。

「也罷呢。」

               

「什麼也罷?姑娘,妳還笑!」

          女孩驟然停止。她神秘一笑,收起方才的輕佻,認真與他對視起來。

          而他被這麼一看,霎時愣神。連忙偏頭,眼中的害燥不想給她發現。

「我看你⋯」天依仍是那抹笑,沒有半分忌憚地跨了步,「除了有個喉結,不僅臉蛋白,睫毛長,連我這姑娘都要為你這長相敬你三分——」

「欸慢點慢點⋯姑娘妳敬我長相三分,這是褒,還是貶?」男孩聽得一頭霧水,好奇問道。原本準備要轉頭,可又想假裝自己不在乎,就這樣滑稽地僵住不動。

          天依停頓下來,朝男孩倔強背影發出「噗哧」一聲洩了笑,這才接著講下去。「呵呵⋯穿著不男不女的長擺我姑且不跟你計較,但連這樣虛有其表、實則沒多少本事的市井混混都對付不了⋯就算你真的是男的,我也不禁想問莫非——莫非——」

          聲音越講到後頭就越小聲,他豎起耳朵也聽得吃力。偏偏說到轉折處她又故意欲言又止,撓得男孩心頭癢得難受。

          他等,等女孩自己說出未說完的話。可是這麼一等,就不知道等了多久,心裡千百萬個「莫非」的可能迅速飛轉,就是不知道會是哪一個選項。他又等,但等到的答案終究只有空氣的沈默。

          茶館破舊麻製布幕外,天空已趨昏暗。也意味著,他從「那裡」逃出來的日子又多了一天。

          最後他總算敗下陣,不大甘願地轉過身,無奈發言:

「莫非什麼?」

          只是視角一轉,女孩清秀臉龐的一對美眸就直接填滿視野,男孩驚得倒抽一口氣。原來女孩在不覺中已無聲無息地走到自己面前。她雙臂環胸,一副自信滿滿的睨著淺髮的他。

「莫非,你是⋯男愛。」

          男孩一時還反應不過來。「欸⋯也對。」他茫然頷了頷首。但待腦袋較清醒後,他怎麼覺得思路反而更加混亂?

          難、難礙?難以妨礙嗎?欸不對不對⋯怎麼想都太深奧了;所以是⋯男⋯愛嗎?

          呃⋯男⋯愛又是什麼意思?好像聽過誰講過⋯是誰呢⋯⋯想不起來了⋯⋯

          男孩眼神呆滯、嘴巴還微張著,腦內進行奇怪的思考路徑。低下頭的他先是向前看到天依掛滿狡詰邪笑的臉上緩慢用脣語道出「喜、歡、男、人、」,再來往上看一點,彷彿隔著麻布上斑駁污漬看見已落入全黑的戌時天空。啊,今天的月亮一定是彎彎的眉月吧。

          喜歡男人⋯嗎,原來這就是男愛的意思⋯喜歡男人⋯

          欸⋯姑娘方才是不是說我是男愛?他已飄忽至星辰間閃爍的神智,突然狠狠地墜落。

          片刻的沈默。

「欸欸欸欸欸欸欸姑娘妳說了什麼——」什麼東西?什麼東西什麼東西啊啊啊?!

          什麼東西——————?!而且我剛剛是不是還點頭了?!他幾乎要發狂,十指拚命抓著淡髮,把服貼抓得像剛被頑童惡意肆虐過。在內心一直不停哀鳴——哀鳴——

「姑娘——不是這樣的,姑娘妳聽我解釋——」

          天依看見男孩慌張失措,心裡可樂得咯咯笑。

「所以,我才說也罷嘛。」

          女孩自顧自爽朗笑著,向激動的他再走進幾步,搭上比自己寬一些些的肩拍了幾下。看見他被自己戲弄的模樣,她笑得肚子都疼,一手撫著胸口讓自己順了順氣才感覺好些。

「也、也罷?」男孩近乎崩潰的動作瞬間停止,「原⋯原來姑娘妳是在開我玩笑?」他哀怨瞥了天依幾眼,幾分無辜的眼神使得女孩有一剎那以為男孩是隻可憐的大狗。

          而天依在大笑中勉為其難的頷首。揪緊短髮的手總算放開,他轉而無語地捂住臉,一片愁雲慘霧使他恨不得鑽進地洞。

          我竟然當真了⋯。男孩心裡又是另一陣哀嘆。

「嘿,玩笑話別看得這麼重⋯好嘛,對不起。」女孩略帶抱歉,安慰著。「我叫天依,但是你也可以叫我『鴻』。你呢?」輕輕用手肘戳著他。

          男孩的黑瞳埋在掌間,反射出些許茶館油燈的光點,偷偷望著女孩笑靨。⋯如果我說了真名,妳會不會瞧不起我?他想,畏懼自己的付出是否會帶來她的嘲笑。畢竟,我的姓氏,和我自己的實力是那麼不相稱⋯。

「⋯倪。就叫我倪好了。」

          名為「倪」的男孩終於坦露一笑。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主要原因蓋因於每當天依聊到關於「陰陽術」、或陰陽各派系的各項八卦時,倪總是笑著點頭而不答話。

          或許⋯男孩有什麼關於「陰陽」的難言之隱?女孩不免好奇猜測著。

          男孩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七歲那年失妣。鴻料想,聊他與家人之間的互動或許會比較好,但沒想到他只是慘澹地說「都已經過去了,我與他們之間本來就不該有血緣關係的,我只會拖累他們⋯」而避而不談。

          男孩身世到底藏著什麼?天依覺得還是別追問太多,畢竟她也省略了蠻多過去沒有告訴倪。她暗暗地苦笑。倪現在的樣子使她想到了剛進入「雲翠觀」的自己,那樣的絕望⋯⋯。

          經過幾回對話的拋擲,兩人還算聊得投機。男孩褪去了厚重長擺,身上沒有帶半毛錢的窘況,讓他支支吾吾地問天依是否可以帶他一同前行。

          女孩當然豪爽答應。「那⋯你是想去哪呢?」晶亮雙眸眨呀眨,好似墜落於人間的一對繁星。但沒有任何聲音回應,徐風在耳邊輕刮也掩蓋不了突然出現的尷尬   。

「呃⋯倪?」天依已同他走出茶館帳幕,但倪驟然停住腳步。女孩超前了他一點,也隨即止住步伐,轉過身面對他。

「任何地方都好。只要能離開那裡,什麼都可以⋯」

          ⋯女孩只是半張著口,原本想問清楚所謂的「那裡」是什麼,卻說不出口——男孩緊蹙眉頭,臉上明顯的痛苦使她不敢問,怕一問眼前的男孩就會再也不跟她說話了。

          陷入沈默中的兩人,也不相互對看,就只是面對面站著。

          天依捏緊自己的白色衣擺,咬著下脣掙扎是否要主動搭話。閉目使雙睫交疊,胸口緩緩起伏,又吁了好長一口氣以化解凝固的空氣。反覆循環。

          吸氣,吐氣——吸氣,吐氣——吸氣——

          女孩就突然睜眼,抓起倪垂在腿旁的手,快步地拖著男孩向另一個方向走。

「做、做什麼?⋯鴻?」男孩愣望著前方左右晃擺的墨黑長束,在孱弱月光下顯得清冷的紅絲帶顏色恰如他臉上漲紅。他不知所措。

「吃飯。」天依並沒有回頭,只是一個勁兒的扯著倪的手,在充斥星辰的新月下,一直走、一直走。

          原本還想問為什麼偏偏挑這個時候吃飯,可肚腹就在此時嗚咽了好的好大一聲。他才想到自己其實有好幾餐都沒吃了,就乾脆乖乖閉上嘴被鴻拖著走。倪開始分心,注意到天依拽住他的那只白皙但有力的手:

          原來女孩子的手都這麼軟嗎?上次牽妹妹是什麼時候呢⋯。他想著,回神時發現自己竟望著女孩的手流口水。⋯呃,他想聲明自己絕不是因為看著鴻的背影而流口水。是失神的關係。

「呸呸呸!」男孩趕緊逝去掛在嘴角的垂涎。希望女孩沒有發現才好。

          彷彿走了很久、很久。倪不再被天依拖著而改為自己走,重複但單一的步程很快就使他感到乏味,不住的打呵欠。新月悄悄西遷幾分,時間似是來到了二更。眼淚流淌,或直接順顴骨線條直落,或在微挺鼻梁上蜿蜒,或懸於下睫毛,像清晨的露珠。

          女孩細瘦、略嬌小的身影看起來有些孤獨,像走於鬧市暗處、不食人間煙火的一隻貓。

「鴻⋯那麼晚了,不會有店家還開著——」

          先前那群流氓地痞所在茶館的光線早已看不到,眼見他倆離市郊越來越遠,倪開始擔心現在走回城內也到了黎明。

「——你確定嗎。」

          女孩,天依,突然停下腳步,讓跟著快走的男孩差點摔了個踉蹌。她露出了神祕、讓人無法揣測的笑。「你所說的店家,是不是除了這裡?」

          這、這裡?

          接著天依自懷中抽出一張月光下帶淡紫的符。蹲下身,放在一片青綠中極突兀的沙地中心。

          ⋯出乎意料的,一間燈火通明的旅舍就這樣出現在眼前,人聲鼎沸憑空出現。旅舍只有一層樓,紅磚砌成的外牆看來與一般民家無異,但刻意挑高屋樑就顯得與眾不同。倪微仰頸,漆黑夜空將題著店名的匾額融入,模糊得看不清晰,但明確了一件事實:這不是幻覺。

          男孩瞠目結舌,在震驚平復前便被天依拉進旅舍。「倪,我們除了要在這裡吃飯外還要留宿,所以進去吧⋯倪!有沒有在聽!」

          初進這家旅舍的人反應都是差不多的,也難怪男孩直瞪著牆壁上一幅幅神態各不一的畫像,又驚奇地左顧右盼穿著奇裝異服的男女。

          這裡可算是陰陽師的聚集地。各式派系都不計平時恩怨對峙,和樂融融在同一片屋簷下吃飯、聊天。牆上肖像是各派系的元祖、每代傳人;而其中又以一青壯男子的肖像最中間:慣稱「魔人」的陰陽元老。

          旅舍入口隱秘地以複雜符咒藏起,天依隨身帶了一張以備不時之需。眾人察覺有新面孔,假裝不在意但偷偷觀察著。女孩不去在意那一雙雙眼睛,僅高聲喚了聲「店小二」。

          店小二領他們二人坐在臨近窗邊的雅座。倪卻像失了神,只盯著其中一個肖像瞧。

「吃什麼呢,客倌。」領坐的店小二從沾了些油污的布口袋掏出記事本。頻繁進出廚房令他額邊冒出冒出幾珠汗。他假裝認真看記事本要記菜,瞄向天依打量的視線沒少過。

          倪當然沒說話。「先來兩份炒飯即可,謝謝。」女孩略點頭,嘴角勾起淺淺一笑,店小二頓時怔住,失了魂。

「倪,炒飯吃不吃得飽?要不要再叫⋯倪?」

          發覺男孩不大對勁,她順他眼神往一旁牆壁望去,是位笑得嚴謹、獨身的男子肖像。

          男孩像受那畫中男子吸引,猛然站起讓椅子軋在地上好大一聲,不顧女孩言語往「他」走去。他將手緩緩抬起,食指與中指並疊撫著牆上的肖像。

「這⋯」喃喃自語,卻叫周圍吵雜的聲音安靜下來。

「這是我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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