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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物語 (四)

「文男啊,文男,你為什麼流眼淚呢?這是高興的眼淚,還是悲傷的眼淚?」文男在心裡問著自己。五十年來,台灣人一直在尋求脫離日本帝國的高壓統治,現在日本戰敗了,台灣的前途在哪裡?他不由得想到同鄉會的那場關於台灣前途的辯論,主張回歸「中華民國」的馬漢仁,和另一個主張獨立建國的謝新民。直到現在,若要他選邊站,他都還是無法下定論。只恐怕台灣人的聲音也不會被聽見吧!就像五十年前的中日甲午戰爭,滿清帝國戰敗了,台灣是送給戰勝國的交易品,而五十年後中日再次交戰,這次中華民國戰勝了,也會伸張自己的權利吧!於是台灣也只能再一次淪為戰利品了…。

        「不論我們的想法如何,沒有人會去在乎的,威爾遜所說的『民族自決』,也只不過是口號,理想總是敗給了利益,正義總是輸給了姑息。我們也只能任憑別人替我們做決定,不論結果如何,也只能逆來順受而已…。」想到這裡,文男的腦海又輪流浮現出阿公張孝儒與中森和夫的臉,他們兩人私下鬥了二十多年了,現在終於有個結果了。但在阿公的心裡,他有對台灣未來的藍圖嗎?只怕也沒有,他只是討厭被異族統治而已,這也是大部分台灣人的心聲吧!

        而一想到中森和夫,他就忍不住百感交集,和夫在他的生命裡一直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在他的成長過程裡,和夫就像是恩師、益友,也像個…「父親」,是的,他無法不承認,比起老實拘謹的親生父親鈺坤,和夫更像他心目中的父親,他時而嚴厲、時而慈愛,也一直努力地栽培他。一生信奉「大和魂」,遵守武士道的和夫,要如何面對日本的戰敗呢?

        思緒紛亂的文男心中悲喜交加,只是在他的心底深處,還有一個人是他不敢想的,他必須牢牢地壓抑住,甚至不敢唸她的名,深怕思念就此傾巢而出,他是個沒有資格愛她的人,當然也沒有資格去替她想她的未來,而注定了沒有未來的兩人,是否從此只能相隔天涯?

        文男沒有說話,室內另外兩人也沒有交談,正彥與秀雄只怕也陷入了各自的悲喜交加中。日落了,天黑了,沒有人起來點燈。

        終於,正彥站了起來,踱到了窗邊,望著窗外,黑夜裡沒有一絲光亮,整個東京似乎沉浸在黑暗中。「這是東京最長的一夜吧?」正彥打破了三人的沉默,有感而發。

        台灣與日本的時差只有一小時,現在的台灣恐怕太陽也落下了吧?他聯想到了林育仁,大學時期邀他一起創作劇本的先輩,他是否也如願地看到了日落台北城?太陽帝國真的在台北城殞落了,此刻的他,是否還活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期待一個全新朝代的誕生?

        隔日他們由新聞得知,播放「玉音放送」後,阿南惟幾、航空技術部總長偎部正美等34名將官切腹自殺。幾乎是在播放後同一時間,太平洋戰場的戰事就此結束了。

        文男心想這些將官切腹的理由是什麼呢?對日本人來說,這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但是對這些放棄生命的人來說,他們要捍衛的究竟是誰?以身殉道的意義在哪裡?他回想起幼年時,和夫曾經對他講述過切腹對武士的意義。

        不僅將官,許多平民在得知日本戰敗的那一刻,也選擇了切腹自殺。如果切腹的意義是為了負責任,那麼這些人是為誰負責任?是為誰贖命?是為了戰敗而負責?甚或只是想替高高在上的天皇頂罪?這場戰爭的意義,對裕仁天皇來說究竟是什麼?

 

        但是人民永遠不會知道答案的,天皇是遠在雲端的人,是日出處的天子,他用一種平民百姓都聽不懂的文言文宣讀《終戰詔書》,慣常使用白話的平民根本難以理解。離人民越遠,他在人民的心中就越像個神,終究說來,人民只是為了心目中的神而殉身吧!

        「但裕仁天皇終究只是人,他不是神啊…」文男心中慨然道。

        在碼頭上,文男手握著船票,心想總算要回家了,他回頭深深地望了這個國家最後一眼,此刻正沐浴在朝陽的日本國土…。

日落了,隔天還是會再升起…。

***                                                     ***                                                   ***

        經過了舟車的勞頓,遙遠的旅程終於結束了,文男回到了嘉義的老家,還帶著兩名要好的同學一起回來。正彥家住台北,他故意不即刻回家,反而跑來嘉義,是和家人賭氣。正彥的母親已經為他訂好了親事,在信中要他趕緊回來迎娶對方。說是「迎娶」其實是好聽,因為結婚對象靜枝是他的童養媳,兩人算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的,若要說起來,他並不討厭靜枝,靜枝十分乖巧、從小就很讓他,只是他對靜枝只有兄妹之情,如今卻要結成終身伴侶,這讓他心裡十分懊惱!

        母親在信中說,靜枝一直在等他學成歸國,如今已二十好幾,不宜再蹉跎青春了。正彥不是不知道,他也絕不會做出違背母親的事情,更不想傷害對他一往情深的靜枝,因此這次嘉義之行就算是結婚前對家人小小的叛逆吧。

        至於秀雄,因為從小個性獨立、率性,家人根本不敢替他決定親事,怕他一個不高興,就此離家。他這次會陪同文男回嘉義,純粹是臨時起意,想多點時間和兩位好友聚聚,順便遊山玩水。

        三人才一抵家門,就聽到中庭有鞭炮聲大作,妹妹文惠早已經站在門口前等著哥哥回來。正彥與秀雄一見到活潑、秀麗的文惠,兩人大感驚豔,一時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倒是一旁的文男渾然不覺,在他的心目中,恐怕只容得下陽子吧!

        陽子的美有著「大和撫子」的溫柔婉約,而文惠的美則有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豔麗,這大概跟她活潑的個性有關吧!在阿公的堅持下,聰穎的文惠順利讀完師範學校,目前在中學當老師,算是新時代的女性吧!

        擺脫了台灣傳統女性的形象,渾身散發著自信的光采,就是這樣發光發亮、青春洋溢的文惠,讓兩個甫從日本留學歸國的青年看的目不轉睛,無法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倒是文惠被兩個大男人瞧到有點不好意思了,故意偏過頭去跟哥哥文男說話:「哥哥,你回來了,大家都在大廳等你呢!」

        文男看著好久不見的姪子們在中庭放鞭炮,開口問:「又不是在過年,為什麼要放鞭炮?」

        文惠親熱地挽著這個自小就非常疼愛她的哥哥說:「原本是為了要慶祝你學成歸國,不過剛剛又從收音機聽到台灣光復了,所以是喜上加喜!」

        西曆1945年10月25日,中華民國政府將台灣歸為中國戰區台灣省,舉行了受降典禮,於上午十點在台北公會堂舉行。降方為大日本帝國所屬台灣總督府,代表為總督安藤利吉,陳儀則代表中國戰區最高統帥受降。

        「中國戰區台灣省?」文男在心裡重複這名詞,在戰爭期間,台灣哪一天屬於過中國戰區了?兩個月前的台灣才被視為日本的一部份而遭受盟軍攻擊,沒想到在短短幾十天內,竟又成為盟軍的朋友了!這心理的衝擊確實很難在一時之間消化掉。由此開始,昭和二十年變成了中華民國三十四年,空白了三十四年,台灣人開始參與中華民國的歷史,儘管中華民國對他們來說,就像一張白紙,他們對這個國家毫無所悉,但這時台灣人民的心中對「祖國」確實懷抱著無限的憧憬!

        文男三人接著走進了大廳,他正式地將兩位朋友介紹給家人,卻獨不見阿公張孝儒的身影。母親銘儀走過來告訴他:「阿公在佛堂等你,趕快去吧!」

        文男將兩位朋友留在廳上,獨自走去佛堂。正彥與秀雄也樂的如此,可以與文惠多點交談機會。

        文男一走進佛堂,看見那些祖先牌位又被重新安置上了,日本人走了,這些之前只能藏匿起來的列祖列宗又可以重見天日了。

        這時張孝儒正背對著他,跪在地上,面朝著佛堂上的祖先牌位,拿著香祭拜著。

        文男看著阿公的背影,與他記憶中的渾厚已大不相同,如今顯得如此清瘦,由外表看來,幾乎少掉了半個人,怎麼才短短的四年,他竟衰老的這麼快?

        文男收起了傷感,清了清喉嚨,叫了聲:「阿公,我回來了!」

        張孝儒聽到了,卻沒有回頭,便說:「跪著吧!跟祖先說你回來了吧!」

        文男依言跪了下去,他知道這一套儀式得由老人來主導。

        張孝儒的聲音變得十分蒼老、沙啞,他虔誠地說著:「列祖列宗在上,子孫張文男日前已從日本學成歸國了……」

        文男隨著老人的指示,行禮如儀。

        最後,張孝儒又向祖先報告,說到了台灣光復的事情,一時興起,念起了南宋文人陸游的詩句:「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他流著老淚說:「我們回歸祖國了,我們要做中國人了,不用再做日本人了!」

        這時祭拜儀式總算完成。文男上前扶起阿公,摸著他骨瘦如柴的手,一時百感交集,這哪是當初追打著年幼、不乖的他的阿公呢?他扶著阿公坐到了椅子上,之後跪了下來,向他行了禮:「阿公,您不孝的孫子文男回來了!」

        行完禮後,他抬頭看著阿公,這才發現阿公的雙頰已經凹陷了,牙齒都已脫落了,想來他也八十歲了…。離別四載,祖孫兩人相顧兩茫茫…。

        這時從外頭傳來了鑼鼓震天的聲音,文男牽著阿公的手,到外頭看熱鬧去。

        只見表姑丈吳勝治領著好大一群人正在遊街,一夥人邊敲鑼打鼓,邊唱著歌。

        吳勝治抬頭看見了文男與張孝儒,親熱地說著:「啊!這不是我的好外甥文男嗎?你回來了啊?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鎮上慶祝台灣光復、回歸祖國啊?」

        文男連忙搖了搖頭、揮了揮手,說:「不去了,我剛回家,要陪陪家人。」

        「這樣啊,多可惜啊,慶祝回歸可是一件大事情啊!」吳勝治大聲地說著,好像怕眾人沒聽清楚。接著他又以更大的音量,向眾人宣佈:「從今天起,我改名了!我不叫吳勝治了,大家記得要叫我『吳念祖』,『一心思念祖國』的『念祖』!記得,以後看見我,要叫我『念祖』!」

        看著他領著一幫群眾招搖而去,看熱鬧的人潮中,有一人忍不住發言了:「日本人來了,他改名叫『勝治』,這會兒中國人來了,他又改名叫『念祖』,到底他生下來時的本名是什麼?」

        眾人面面相覷,沒人答得上!

        張孝儒用諷刺的口氣說:「他叫『忘本』,把自己本來的名字都給忘了,這種人不是『忘本』嗎?」

        不等文男開口要求,張孝儒就跟文男說:「你過去中森家看看吧,這中森一家人對你…算了,一切都是命吧!只能說『風水輪流轉』!」他咳了一下,又說:「阿公老了,體力不行了,先回房休息了。」

        銘儀在一旁聽見了,連忙喊著:「文惠,快扶阿公進房裡休息!」

        待張孝儒進了房,銘儀將文男拉到一旁,小聲地對他說:「文男,阿母跟你說一件事,聽完後,你可別怨恨你阿母瞞著你這些年…」話還沒說完,銘儀已開始哽咽了:「你去日本後的第二年,佳代夫人…佳代夫人,她就染上瘧疾死了…。」

        文男一聽,有如五雷轟頂,不可置信地說著:「這…這…這怎麼可能?佳代阿姨她自己就懂護理啊,這…這…這怎麼可能?」

        銘儀擦了擦臉上的淚,說:「她是去做居家衛生拜訪時,不小心被人染上的…。」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都沒有人告訴我呢?」文男痛心地說著。

        「是中森先生不讓我們告訴你的,他說佳代夫人的死已經是無可挽回的,又說你還在東京求學,即使知道了,也回不來,何必讓你為這種事情煩心…。」銘儀說著,又流下了眼淚。

        銘儀的眼淚是因為想起了過去,佳代臨死前的那些日子…。

        起初發病時,佳代自己也沒發覺,只是早上起床時,覺得有非常嚴重的倦怠感,但是佳代也不以為意,仍然像以往一樣開始做著家事。到了接近中午的時候,明明是大熱天的,但是佳代的身體突然產生惡寒,接著開始發燒,全身出汗…。

        不知過了多久,放學回家的陽子發現倒臥在地板上的佳代,這時的她已陷入了昏迷中。接下來的幾天,佳代反反覆覆地畏寒、發燒,還產生了夢囈,說著沒有邏輯的話,甚至以為自己身在日本,還和已過世的母親閒話家常…。每每聽到這樣的對話內容,就讓和夫感到心痛不已,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將佳代帶到台灣來,讓她遠離自己的故鄉,甚至在她的母親過世時,也無法回鄉見到最後一面。雖然佳代從來沒有他面前顯露過任何情緒,但與母親感情很好的佳代,心中一定有很多的遺憾吧!也因此她分外地寵愛陽子,難道是要補償心中的缺憾嗎?藉由與女兒的親情來延續與母親的親情,將對母親的思念完全投射在自己的女兒身上…。終於佳代的病情惡化到無法挽回的地步了,她出現了黃疸、貧血的症狀,最後連呼吸也感到窘迫。  

        因為佳代一直處在意識模糊中,不論和夫、陽子,還是專程來照顧她的銘儀如何地呼喊,她始終沒有回應。

        就在一個深夜裡,佳代忽然張開了眼睛,神志顯得異常清醒,徹夜未闔眼的和夫,緊張地喊著她的名字:「佳代…佳代…妳聽見我了嗎?」

        佳代只是孱弱地舉起了手,撫摸著他的臉,彷彿虛弱地說不出話來,於是和夫知道這只是人臨死前的迴光返照,他終究要失去她了…。還有千言萬語要說,還有一輩子的情意要訴,但他沒有一輩子的時間了,他只有此刻,死神只肯給他這麼一刻,讓他與妻子道別,於是他問佳代:「妳…幸福嗎?嫁給我的妳…真的幸福嗎?」

        做妻子的深情地望著丈夫,用盡生命最後一絲力氣來回答:「幸福,我很幸福…真的…」說完之後,中森佳代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銘儀回想著,記憶中的佳代是帶著微笑死去的,可是在她閉上雙眼的那一刻,眼角卻含著淚珠…。那顆淚珠包裹著她對丈夫與女兒的不捨與牽掛吧!

***                                                     ***                                                   ***

        在往中森家的路上,文男的情緒起伏著,他還沒有從佳代阿姨已經過世的噩耗中恢復,卻又要再去面對戰敗後的和夫,而隱藏在這些思緒中,他更不知如何看待多年未見的陽子…。

        文男穿過了中森家的日式庭園,跪著拉開了客廳的和式門,迎面就看到了和夫的背影。和夫穿著正式的和服,顯得格外的莊重。

        他緩緩地轉過身來,朝著許久不見的文男說:「你回來了,我一直在等,從天皇宣部『終戰詔書』之後,我就一直在等,這天總算到了…。」

        文男聽著他話裡的意思,心中產生了一塊陰影,一種不好的預感油然升起。他猛然抬起頭,直視著和夫的眼睛,用激烈的口吻質問:「您為什麼要這麼自私?為什麼不為了陽子,選擇活下去!」

        和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忍住了情緒,然後說:「就是為了陽子,我才等到現在,苟活了這些日子。」他看著文男,慎重地說著:「文男,你是我在台灣交到的第一個朋友,雖然你當時才五歲,卻是第一個對我絲毫沒有戒心、真誠相待的台灣人,就連陽子也是你親手協助接生的,就因為這樣特殊的情誼,我才放心將…後事託付給你。」

        文男猜的果然沒錯,他含著淚看著和夫,傷感地說著:「就連我…就連我…也無法改變您嗎?我無法挽回您的心意嗎?」

        他忍不住悲憤地說:「您這是要為誰負責任?是要為誰贖命?您是想替高高在上的天皇頂罪嗎?他才該是為了戰敗而負責的人,卻要那麼多的將官、百姓來賠命!在我看來,不該死而死的人是愚忠,不該活而活著的人是卑鄙!」

        「混蛋!」和夫大聲地斥罵,他真不敢相信文男竟敢質疑天皇!他為自己、也為天皇辯護說:「真正的武士要能重然諾、輕生死。為主君犧牲、維護主子的權勢、地位,在面對生死抉擇時,要立即毫不遲疑選擇死亡,這就是『武士道』!」

        「如果『武士道』是絕對顛撲不破的真理,那麼為什麼一心求死的民族竟然敗給了一心求活的民族?不怕死的人最後輸給了怕死的人,那是一定的結果,因為怕死的人,他會一心一意想辦法活下去!」文男大聲地說出了隱藏心中許久的話:「中國人怕死,即使生命就像螞蟻一樣地卑微,他們也要想辦法活下去!他們不懂什麼叫做『光榮地死去』,只知道再困難也要活著!」

        「中國有億萬多個農夫,他們活著,靠的就是頭頂上的『天』與腳底下的『地』!天降甘霖,滋養土地上的作物,土地就是他們賴以生存的依靠,所以這些農夫只怕是全世界最安土重遷的人了。所以當這些農人放棄了他們的土地,就注定了日本敗亡的命運。最離不開土地的人,竟然親手拿著火炬燒毀了自己的田地,一家燒過一家,一個村燒過一個村,一個鎮燒過一個鎮,當農人放棄了自己的土地,當火龍不斷地蔓延,盤據在整個中國的土地上時,日本帝國就注定輸了!」

        「一吋山河一寸血,他們用鮮血灌溉了腳底下的土地,最後是中國的農夫贏了日本的武士!」文男激動地說著,在日本留學時,常聽友人提起中國的戰況,說起戰區的農夫如何響應政府的「焦土政策」,燒了自己的土地,逃向了大後方,讓日軍戰線拉長,深陷泥淖。

        和夫重新檢視著文男,發現小男孩真的長大了,他有了自己的思想,不再是從前的文男了。但在這一刻,他卻一點怒氣也沒有,孩子都會有長大的一天,再怎麼不捨,都要放他去飛,更何況他心中決定好的事,是沒有任何人可以撼動的。

        他走到了室內的另一邊,拿起了擺在角落的薩克斯風,對著文男說:「這把薩克斯風就送給你吧!你願不願意再為我吹奏一曲呢?」

        文男從他手上接過了樂器,心中百感交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最後吹奏起一首蘇格蘭民謠「Auld   Lang   Syne」。

        當熟悉的旋律響起時,和夫也以歌聲唱和。

「蛍の光    窓の雪

書よむ月日    重ねつつ

いつしか年も    すぎの戸を

あけてぞ今朝は    別れゆく

とまるも行くも    限りとて

かたみに思う    ちよろずの

心のはしを    ひとことに

さきくとばかり    歌うなり

筑紫のきわみ    陸の奥

海山遠く    へだつとも

その真心は    へだてなく

ひとえにつくせ    国のため

千島のおくも    おきなわも

やしまのうちの    まもりなり

いたらんくにに    いさおしく

つとめよわがせ    つつがなく

螢之光、窗之雪,

與君同窗,無數歲月。

韶光逝,渾未覺,

今朝終須別。

送別難,離人傷,

長相思、憶難忘。

千頭萬緒,言盡情長,

驪歌訴衷腸。

筑紫、陸奧

相隔萬水千山

真心永相連

共效祖國   同赴國難

千島之角、琉球之涯

舉國上下

偉哉祖國   圖強奮發

捨生效忠   身殉國家」

        文男吹奏著,許多的往事不斷地湧上心頭,這二十多年來的相處,點點滴滴的回憶,不斷地在腦海中浮現…。

        和夫似乎也體會出文男的用心,渾厚的歌聲到了最後卻帶著哽咽。

        一曲奏畢,和夫稱讚文男:「文男,多年不見,你的吹奏技巧已經遠遠在我之上了!」和夫想起了文男棄武、學樂器的往事:「你的手確實是拿樂器的手,不是拿武士刀的手。」

        和夫接著拿出兩個檜木盒子放在桌上,對著文男說:「這一對木盒,一只裡面裝著佳代的骨灰,她死的時候,我沒有將她安葬,心裡還以為自己總有歸鄉的一天,一心想等回去日本的故鄉時,再親手將她安葬…。」他傷感地說著:「沒想到,我自己也…」

        「我死後,請把我的身體燒成灰吧!之後請幫我與佳代的骨灰混在一起,分成一半各自裝在這兩個木盒裡,一個請交給陽子,讓她帶回去日本,找個地方安葬。另外這一個,就要麻煩文男你了,請將裡面的骨灰灑在這片土地上吧!隨處灑就可以,土裡、樹裡、河流都可以,就讓我與佳代的一部分長眠於此。我在日本生長了二十多年,在台灣一轉眼也待了二十多年,如此說來,日本與台灣都是我的故鄉吧!」

        事以至此,文男知道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了,他只能默默地收下兩個木盒,這一對盒子雖然輕,拿在手上,感覺卻如此地沉重。

        「陽子!」他大聲地喚著陽子。陽子很快地就出現了,她跪坐在地板上,聽從父親的指示。

        「陽子,妳今天晚上就到文男家裡住吧,去和文惠聚一聚,妳這就下去把東西收一收,跟著文男走!」和夫吩咐著陽子。

        陽子雖然不明究理,但也不敢違背父親,就回房去整理過夜的東西了。

        和夫拿出了預備的清酒,幫自己和文男各倒了一杯,口裡說著:「乾杯!」隨後一口飲盡。

        文男見狀也仰頭一口乾了,之後,他放下了酒杯,端正了跪姿,深深地行了鞠躬禮,他的上身伏在地板上,他可以感覺自己的眼淚滲入了底下的榻榻米…。

        不久,陽子走出來了。和夫對著文男說:「陽子…就拜託你了!」其實在和夫的心裡,他多麼想將愛女的終生託付給文男,但他知道這將會讓文男左右為難,他的阿公早已幫他訂了親,孝順的文男不可能會違背這門親事的。而且文男知道自己是個將死之人,拿這點來脅迫文男也未免太卑鄙了。也因此他只好安排陽子回去日本,讓成了孤女的陽子回去戰後破敗的東京,對陽子來說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呢?這個從小就被父母親捧在手心上的明珠,是如此地晶瑩剔透,是如此地不沾染人間煙火,而如此不知人心險惡的陽子是否一如明珠般的易碎呢?一個女人家如何在戰後的廢墟中存活?他不敢想。「自己真的如文男所說的,是那麼自私嗎?」

        不再讓自己有任何動搖的機會,他催促著文男和陽子趕快上路。

        文男緊拉著陽子匆匆地走出去,陽子緊跟在文男之後,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在陽子的心裡,她是多麼期待再見到文男哥哥,可是瀰漫在父親與文男之間有一股詭譎的氣氛,她始終摸不透。此刻文男哥哥捉住她的手腕的手是如此地用力,讓她感覺如此地疼痛,文男哥哥跨出去的每一步,都讓她差點跟不上。文男哥哥為什麼如此緊張呢?

        好不容易,他們走到了門口,就在要跨出門口的那一刻,從室內傳出來了慷慨激昂的高呼聲:「日本萬歲!天皇萬歲!」

        這一刻,陽子終於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她轉過身,淒厲地喊著:「多桑!(父親)」

        文男緊緊捉住陽子的手,不讓她掙脫,心想外表這麼柔弱的女子哪來這麼大的力氣,最後他必須死命地抱住她,才能阻止她往回跑。陽子發瘋似地哭著、不斷地喊著:「多桑!(父親)」

        一口氣喘不過來的陽子最後暈厥了過去,癱軟在文男的懷裏,文男一把抱住了她,順勢癱坐在地上。

        文男悲傷地看著懷裡已經暈死的陽子,不禁想起了剛出生時的陽子,那個乖乖地讓他懷抱在胸前的陽子,於是他輕輕地搖晃著此刻已經是個成熟女人的陽子,就像搖晃著新生兒般,那般地輕巧、那般地溫柔…。

        「陽子,妳暈了也好,就這樣地昏睡去吧…不要醒來…」文男正慶幸著陽子的昏厥,但自己卻必須獨自承擔莫大的痛苦。此刻沒有人幫忙「介錯」的和夫,只能痛苦地死去,而身為醫生的自己卻什麼也不能做,只能任由和夫的鮮血沾滿了室內的榻榻米,只能任由和夫躺在自己的血泊中死去…。

        文男將臉緊緊地貼在陽子的臉上,任由自己無法停止的淚,不斷地淌在她白皙的肌膚上…。他是心疼陽子還是自己?為什麼只能在她昏迷的這一刻,才能將自己心愛的女人擁抱在懷裏?此刻,只有這短暫的一刻,文男擁抱著陽子,像個男人擁抱著女人那般…。「陽子,妳暈了也好,就這樣地昏睡去吧…不要醒來…」

        和夫先生訣別的歌聲還殘留在他的腦海裏,而這樣的餘音也將會一輩子在他的心海裡迴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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