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旋轉中心

      向日葵繞著太陽旋轉,行星繞著恆星旋轉,這個世界由個體與個體之間的追隨與被崇拜旋轉成線,環環相扣以後成網,交織出命運。

      世界仰賴陽光空氣泥土還有水:植物需要二氧化碳進行光合作用,獅子要兔子填飽肚子,家雞仰賴人的馴養而存活。

而人,是一種矛盾而脆弱的生物,在崇拜與被追隨之間,聯繫的是終點就是起點的複雜情感。

      十七歲的季百曾經思索過,她發現幾乎整個世界就是在旋轉者與中心者的關係上構成,不論實體上的或是精神上的。

      ──愛情也是呢。

      季百說。

      在十九歲的時候,季百發現她的愛情也是一種旋轉關係。

      她是旋轉者。

      對於季百這樣色彩鮮明的女孩,那是一個悲哀的角色。

      白楓常常覺得季百和這個地球上的人類是不同次元的生物。他不能理解為什麼季百能把一朵灰色的雲像油和水一樣分出黑白,情緒也是,說話也是。

      ──不過顛覆了。

      白楓看著在一片迷炫色彩裡的季百,對於她從小開始到昨日的認知慢慢崩解。酒吧的重金屬音樂充斥了整個空間,但季百不同於平常清亮語音的軟儂卻很清晰。

      「因為我很不爽。」這是季百對於白楓的問題:為什麼你會跑來這種地方?的回答。白楓看了看吧檯上的兩個空杯,基於青梅竹馬的一丁點兒良知,白楓移開了季百面前的第三杯酒,然後怪罪似地瞅了一眼還算熟識的酒保。

      ──太烈了。

      白楓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看向季百,一頭烏黑的長髮束成馬尾露出了乾淨的脖頸,優雅的線條從側邊看上去很是迷人,尤其是現在因酒精而微微泛著紅暈的模樣。

      季百對於白楓的阻攔只是擰起雙眉,抿了抿唇。

      「白楓。」她說,「我以前很喜歡你的。」

      「你剛剛說什麼?」白楓一邊接過酒保遞過來的零錢,一邊轉過頭來看著季百。白楓是這家酒吧的會員,折扣的部份作為季百欠他的利息,都已經醉到胡言亂語了放任她一個人在這裡是很不道德的。

      湊近白楓,季百瞇著迷濛的眼睛說:「我喜歡你噢。」

      「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得不得了,喜歡到不知道該怎麼辦……」季百又皺了皺眉,「雖然你老拿我當炮灰,雖然、雖然你很討人厭,可是還是很喜歡。」

      白楓也皺起了好看的眉,季百帶有一點兒撒嬌的語氣叫他怎麼也無法打斷。

      「明明很生氣的,可是……卻希望用這樣的方法維持著。」

      「噢,真賤!」季百的語氣加重了幾分。嚥了嚥口水,垂下眼眸,季百輕喃著:「為什麼只能這麼詭異地維持著呢……」

原本上揚的語調猛地沒有了弧度,軟綿綿的像是棉花糖一樣。

      拾起季百掛在椅背的外套,白楓略帶強硬地命令:「手舉起來。」向來和他絕對不會有相同意見的季百卻像個小孩子一般,溫順地讓白楓替她穿上外套。他有點訝異,不過一想到這傢伙已經醉得一蹋糊塗也不奇怪了。

      拉起季百,白楓決定先帶這傢伙回他的宿舍,現在這麼晚早已過了學校女宿的門禁,而且他的宿舍也離這裡比較近一點。

      白楓記得剛剛不經意碰觸到季百的臉頰是燙的,但是她的手卻非常的冰冷。

      薄薄的手掌,軟軟的觸感,冷冷的心情。

      飄忽如雲,淡薄如雨。

      這是季百打小到大從對白楓的認知所下的八字箴言。

      小時候的白楓長得晶瑩剔透像個玉娃娃,那時她就算被兇還是因為白楓長得賞心悅目所以喜歡接近他,再大一點後兩人的關係說實在的就非常糟糕。

      白楓過於招搖的皮囊總是引來同校﹝更正確的說是整個學區﹞女孩們的爭風吃醋,在情況變得不可收拾的時候白楓總拉她出來平息紛爭,高中同班時更變本加厲,因為白楓她的人際關係從國小開始慘不忍睹到高中畢業。

      兩人一對上話總是烽火連天,可是就因為這樣的吵吵鬧鬧炮灰的真實性就被加強了。最後,這位不愛說話,不喜歡跟固定異性接觸的美少年公認的紅粉知己就這麼讓她給當上了。

      這真的是一件很哀怨的事情。

      但是,她還是喜歡白楓了。

      ──總因為白楓幾個較為柔和的眼神而沉醉,總因為白楓幾句較為關照的話語而雀躍,總因為白楓幾個無意的碰觸而心神不寧,總是偷偷地瞄了瞄幾眼白楓俊秀的臉龐然後作賊心虛似地轉過頭。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繞著白楓旋轉的呢?噢,她也不知道呢。

      確定的是停止的時間。

      在她的十七歲。

      在白楓與她最要好的朋友尹慕的擁抱裡,停止旋轉。

      「噢,白楓。」季百軟軟的語音沁著酒意,「可是那不是愛情。」

      雖然白楓早已知道季百是個跳躍力很強的傢伙,但話題跳tone至此還是驚訝地停下腳步。

      「對你,不是愛情。」季百沒有停下腳步,她說,「所以我從來不覺得小慕背叛了我呢。」

      十七歲的旋轉,是單純而可愛的迷戀。

      私心呢佔有啊是偶然的異想,薄弱得在停止旋轉以後化作一抹微笑,偶然想起的時候,窘困羞澀而甜蜜。

      即使記憶這種東西偶爾會像家裡的日光燈一閃一閃的故障,但季百對絕不會忘記祭悠這個男人,她堅信著自己會很清晰很清晰地記著,就算一個不小心模糊了也只會變得更加美麗。

      祭悠和白楓有幾分相似,但那是更為清冷孤傲的氣質,像漫天紛飛的大雪,清麗而遙不可及。

      季百發現她註定得栽在這種男人的手裡。

      只消一眼便耽溺了。

      ──也才看了一眼呢!

      季百在思念的時候總這麼嘆息。

      她已不再提起畫筆,但是想著祭悠的時候卻忍不住在心底一次又一次地描繪著,祭悠漆黑的瞳子挺拔的鼻樑薄薄的嘴唇,臉龐、神情和聲音。

      雖然縱身一躍、跳進墨汁裡,但想焠鍊成詩實在太紛亂找不到頭緒,只好反覆地咀嚼著回憶。

       季百加快了步伐,順勢將手從白楓的掌握抽出,她對白楓笑的燦爛:「我睡床你睡沙發啊。」進入白楓的租屋時季百卻在沙發坐了下來,白楓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後拉上門轉身去找解酒液。

      「噢,要醉不醉的……」季百揉了揉額頭,「都是白楓你害的!你為什麼要阻止我喝最後一杯呢……」季百嘟噥著。

      「……醉了就想不起來了啊。」季百閉上眼睛,她只是想暫時忘記祭悠的臉。

      但祭悠那雙漂亮的眼睛在黑暗裡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千古以來,人啊都想稍稍逃離現實這種玩意兒。

      而季百想稍稍逃離這種矛盾的境地──要忘記因為過於美麗所以不捨也不能;要記著卻太心碎太折磨人。

      「噢,白楓,聽我說話好不好?」

      白楓應了一聲「好」然後在心裡想:這酒後勁果然很強,真心話大冒險應該派得上用場。

      季百的聲音軟綿得有點縹緲,她問道:「祭典的『祭』當姓氏怎麼唸?」

      然後自己答了:「唸『債』喔。我們高中就有一個學長姓這個姓。」

      「他長得很好看,和白楓你一樣漂亮。」

      大概暗戀那個學長吧──白楓心想,這個假設讓他沒有計較季百對他的形容詞,而季百的下一句話讓他肯定了這個假設。

      「學長他的情路有點坎坷。」

      「他的初戀情人是個天才鋼琴家,噢!叫什麼名字我忘記了。」季百頓了頓,「那個女孩的身體不好,十五歲就病死了。」

      「第二個……噢,我想想她的名字,這個我一定記得的……」

      「她叫穆情。」季百的聲音突然低沉,「十七歲的時候死在一場重大的車禍。」

      「學長是在她死翹翹以後才發現自己喜歡她的。」

      然後沉默了。

      白楓背對著季百,他翻了又翻,沒找到解酒液,倒了杯熱開水遞給季百然後在她身邊坐下來。

      季百低著頭所以白楓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他看到茶杯裡的漣漪。

      白楓詫異地不知所措了起來,又安靜了一會兒,季百抬起頭來,把茶杯放在桌上,抹去臉上的淚水,雲淡風輕地笑著:「……或許,學長他、他還在等著穆情對他說『我喜歡你』。」

      抹了又抹,季百怎樣也抹不去臉上的雨意,「學長一直等著……一直一直一直等她。」季百再也維持不住笑容,「等著她說一句我喜歡你!」

      接著是一陣滂沱。

      沒有思考沒有遲疑,白楓伸手輕輕地將季百擁入懷中,輕輕地拍著她的背。

      「哭吧。」他說。

      初次見面是在高中母校,那時只是瞥了一眼然後季百在集會時不斷地找尋著那雪般的男人,季百知道他是校友,在集會上祭悠只說了幾句話便結束了他的演講。

      後來的後來,會成為校友祭悠是因為跳級的關係,季百才知道祭悠也只不過大了她三歲。

      她怎麼也想不到放學時這個一看就是惜字如金更別提笑的男人居然衝著自己笑得燦爛。

      看了看原本晴朗的嚇死人但一要回家就開始霹靂啪啦下起雨來的天空,季百皺了皺眉,對一旁的尹慕說:「噢,真是瘋瘋癲癲的,現在連天神都有躁鬱症。」話才剛說完,一陣清淺的笑聲穿透了如交響樂般磅礡的雨音。

      他說:「我一直以為大概不會再遇到第二個說天神有躁鬱症的人。」

      後來的後來,季百想,第一個這麼說的人一定是穆情。

      季百抽抽搭搭地哭著,記憶碎成一片一片,刺著她的心怎麼也拔不出來。

      去遊樂園的時候,和祭悠坐著旋轉木馬休息。

      「轉啊轉啊轉啊。」季百笑著,「這讓我想起數學裡面的空間呢,老拿一個東西當中心,轉來轉去都暈了。」她靠祭悠靠的很近,鼻腔盡是祭悠的氣息,清清冷冷可是很宜人。

      「唉,數學啊它總是看不見我熱烈的告白,老是拒絕我呢。」

      而祭悠淺淺一笑,他說:「這是個人魅力的問題啊百百。」

      在面對著那幅害死老師的畫的時候,祭悠說:「我知道百百還在畫的。」他緊緊地抱住她,「百百一直在畫,只是不拿畫筆了。」

      祭悠的體溫是那麼溫柔那麼暖和。

      祭悠說:「百百,百百。」清澈的音質喚著她的時候總是有個勾人的尾音,他總抱著自己這麼輕喚著,然後把他臉頰貼著她的臉頰。

      顫抖的身體,顫抖的聲線,季百說:「……他很忙沒有關係、沒有關係的,思念啊寂寞都沒有關係的。」

      季百把整個臉埋在白楓的胸膛裡,她緊緊抓著白楓的衣服,像是個在遊樂園迷路的孩子般嚎啕大哭。

      「可是……可是、他都沒發現吧?他看著的人、他一直看著的人……」

      「不是我啊!」季百低低地哭喊著,「那個人不是他口中的百百啊!」

      祭悠所接受的那句「我喜歡你」,不是季百的。

      人類是種很神奇的生物,一個人不可能一直繞著自己旋轉,我依賴你,你依賴她,她依賴另一個他,如此輪迴,如此轉動。

      ──旋轉關係的存在是必要的。

      十七歲的季百確信著。

      十九歲的季百切斷著。

      祭悠慵懶地摟著季百,昏黃的燈光清冷的氣味還有祭悠的體溫讓季百整個都放鬆了。

      「……學長。」季百把頭靠在祭悠的肩膀上。

      「嗯?」

      「向日葵繞著太陽旋轉,對不對?」

      「嗯。」祭悠低下頭來,親吻著季百的頭髮。

      「那行星繞著恆星旋轉對不對?」

      祭悠輕輕一笑表示同意,然後又抱緊了季百一點。

      「學長,那世界是繞著什麼旋轉的呢?」季百輕輕地掙扎了一下子,不等祭悠回答,看著他的眼睛說:「我的世界啊,是以學長為中心旋轉喔!」

      「學長的旋轉中心是什麼?」

      祭悠驚愕地看著季百,而季百淡淡地笑了,然後貼上祭悠薄薄的嘴唇,有點冰涼而且鹹鹹苦苦的。

      午夜已晨曦,晨曦又黃昏,白楓躺在熟睡的季百身旁等著原本熱了又冷了的熱敷袋暖起來。

      ──季百的身體很輕盈,季百的嘴唇很柔軟,季百的聲音季百的哭泣季百的季百的……

      白楓想起。

      身旁一陣騷動,季百撐起身子揉著雙眼,「眼睛好痛。」她嘟噥著,清亮的音質早因哭泣還有過度的睡眠而低啞。

      還來不及嘲笑聲「季百妳也太會睡了」,白楓的身體反射性地跳了起來去拿熱敷袋。他看著季百小小的臉還有乾去了淚痕。

      夕陽染著季百略微蒼白的臉,染著白楓修長的手指。

      傍晚過後是黑夜,而夜晚的等待是為了明日的陽光,那生命以其旋轉的世界。

      誰,又是誰的旋轉中心?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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