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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子與兔的對比

     

      聽說前幾天宇霖向愛佳告白,晴彥只是笑笑,沒有放在心上。

      沒想到宇霖搶先一步。

      晴彥喜歡愛佳,他從來沒有告訴別人的祕密。從晴彥看見愛佳的第一眼起,就決定要讓愛佳成為自己的女朋友。

      晴彥並不心急。

      與其莽莽撞撞地告白,晴彥習慣按步就班擬定計畫。

      晴彥知道追求愛佳的男孩子很多,但晴彥從來不把這些競爭對手放在眼裡。他相信愛佳,他喜歡的女孩不會膚淺到被這些男孩耍弄的小花招追走。

      從入學開始流傳的八卦,晴彥和愛佳就被同學公認最有機會走在一起的班對。晴彥聽在耳朵裡,不想太早兌現這個流言。愛佳喜歡運動,當體育課許多女同學在樹蔭底下躲太陽的時候,只有愛佳會跟一群男孩子在籃球場上跑跑跳跳。愛佳的個性是愛照顧人的大姐,容易和大家打成一片。喜歡搞笑,有時候不計形象像隻火雞般「喀、喀、   喀」大笑。有一點小三八,但不會讓人覺得庸俗或厭煩。容易讓男孩子普通朋友的身份靠近,但又很有分寸地把持著男生與女生開玩笑的界線。愛佳不喜歡參與晴彥的滔滔雄辯,但是聽到她讓反感的意見時,又會富有「正義感」地反擊。

      有時候晴彥會故意遺落一些破綻,引誘愛佳前來和他爭辯。照例晴彥還要是把愛佳前後退路截斷,讓愛佳漲紅了臉接不出話來,然後晴彥會像安撫小狗般輕輕拍她的頭。在旁人眼裡,這個親膩的小舉動是成為正式男女朋友之前的準備功課。晴彥不想否認,也不想太早承認,他期待兩個人的情感會水到渠成地發生。

      晴彥清楚自己的魅力,他不心急,不想冒進。每天和一群正值發春期、腦袋發燒的高中生裡(晴彥常常忘了自己也是其中一員)窩在一起,任何親膩的小動作都會被補風捉影成誰喜歡誰的證據。他不想要莫名奇妙被安上花心的罪名,他想要先觀察清楚愛佳是什麼樣的女孩。他不是害怕失敗,至少他說給自己聽的藉口是這樣。他只是,他只是覺得愛情不應該那麼膚淺,戀愛不應該是誰向誰告白,然後在校園裡偷偷牽手的扮家家酒遊戲。愛情應該有一些更嚴肅的什麼東西在裡面,晴彥覺得。

      至少他認為自己有義務弄清楚為什麼會喜歡上那個女孩,她有什麼不一樣,她身上又有什麼特質值得他守護這段愛情堅定不移。

      至於宇霖?宇霖會喜歡上愛佳,晴彥並不意外。畢竟愛佳那麼可愛,喜歡上她並不需要什麼特別理由。只是告白這件事倒是有點讓晴彥訝異。晴彥以為依照宇霖那付做什麼事都提不勁的消極性格,大概要等到畢業兩三年後的同學會,灌了一堆酒後才趴在桌上喃喃發酒瘋地懊悔說他當初有多麼喜歡愛佳,就像電視劇裡常有的橋段。

      宇霖搶先告白,這讓晴彥有點受辱的感覺。

      像被嘲笑了,嘲笑晴彥想太多,平常做事果敢的晴彥惟有在愛情這件事上磨磨蹭蹭。當然晴彥給自己的藉口是謹慎,絕對不是因為怯懦。他才不像宇霖那麼莽撞,莽撞才是懦弱的表現,將自己的命運交給不確定的因素決定,最後一定只會導致失敗結果。

      晴彥只懂得把命運抓在自己掌心。

      他知道有些夥伴會自然而然在他身邊聚攏,那不是他的目的。朋友就是應該互相分享夢想和勇氣,在對方失去顏色漸漸蒼白的時候注入力量。

      晴彥是草原上的獅子,他不需要展示爪子,他的尊嚴是與生俱來的氣質,他不需要為了維護自尊而去傷害別人。晴彥的惡意,僅止於無傷大雅的玩笑。就算其它同學在和晴彥爭辯的過程中不小心受傷了,那也不是晴彥故意的。只是因為晴彥是獅子,昂首闊步的時候,總是會不小心踩到其它小動物的尾巴。

      唯獨宇霖是例外。

      晴彥不常批評別人,他不喜歡露出爪子,但是宇霖常讓他有種腳掌中央被扎進一根刺的感覺。

      晴彥喜歡正面表達自己意見,舉出證據和理由證明自己的推斷合理。他從來不脅迫別人同意他的想法,只是在你面前展示用邏輯鋼骨和例證混泥土構塑出來的雄偉大廈,讓你花了一整天時間收集字句聚攏起來的鬆散沙堡相形見慚。

      宇霖很少在眾人面前表達自己意見,他不太常參與辯論,只是安靜地聽著。

      但是宇霖擅長聆聽的兔子耳朵帶給晴彥很大的壓力,晴彥陳述意見時判讀不出這個狡猾的傢伙倒底是贊成還是反對。當晴彥和同伴將一磚一瓦堆砌好,準備蓋上最後的屋頂,宇霖常常挑在這個時候拿鐵鎚往柱腳一敲,大家只能看著辛辛苦苦地蓋的大廈轟然倒下。

      更可恨的是,宇霖常常「假裝」不經意地丟出一句話,就從教室裡溜走。晴彥想要反駁,還找不到兇手。

      所以說,宇霖的見解總是比晴彥正確?

      才不是呢!晴彥後來發現,好幾次完全是被宇霖發言的「氣勢」給唬弄。被嚇過一兩次後,只要宇霖嘴吧開始嚅動,晴彥就開始緊張,宇霖的批評不見得比較有道理。不用理會他,就算晴彥的邏輯真的被宇霖拆穿,只要保持語氣鎮定,其它同學不見得聽得出來發生什麼事情。

      驕傲的獅子怎麼可以承認被兔子的長耳朵跘倒呢?說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

      只是,為什麼晴彥會這麼在乎宇霖的意見?

      晴彥冷靜下來思考這個問題,後來他想通了一件事。

      僅管平常那麼多同學圍繞他聽取意見,其實他們只想站在門廊上瞻仰大廈的雄偉。他們在惶惶不安的年紀裡眺望未來,就像旅人在荒野上遠眺無常的天氣,他們只是想要從晴彥的自信裡分得一片遮風敝雨的屋簷。這是獅子的責任,為「夥伴們」示範使用勇氣的正確方式。

      只有宇霖會勤勞地拿著設計圖拆解晴彥的建築結構,即使晴彥已經把設計圖藏起來,宇霖也會自己手繪一張,比晴彥更準確地「猜」中建築的弱點。晴彥不知道宇霖是不是出自惡意,但他就是會動手抽掉晴彥的屋樑,讓天空露出原來的顏色,即使這樣會害大家吹風淋雨、棲身之處倒塌。宇霖就是寧可淋雨,也不願意擠在屋簷下與眾人取暖。

      那是耳朵的威力,聽出獅子吼聲裡想要遮掩的什麼,也許是恐懼,也許是一望無際的藍。

      為什麼要向愛佳告白?宇霖坐在教室裡拄著下巴發呆。

      這幾天,宇霖向愛佳告白的事情,在班上傳播開來。無止盡重播的電視新聞,每節下課就重播一次,以耳朵對著嘴巴的方式跳波浪舞。

      應該是自己向愛佳告白的時候,不小心被其它同學聽到,宇霖猜想。

      算了,就任他們嘲笑好了。告白之前,宇霖早意料到這些風險。

      宇霖相信愛佳,他相信愛佳不會去散佈這些事情。他知道有些女孩會為了自抬身價,會到處炫耀誰誰誰今天又向自己告白。宇霖相信愛佳,她不會刻意做出傷害男孩自尊的舉動,宇霖相信自己喜歡上的人不會這膚淺。

      但真的準備好了要和愛佳在一起了嗎?

      愛佳的座位在宇霖的左前方,她習慣把頭髮撥到耳後。

      上課的時候,只要愛佳的手指探入髮根,宇霖就開始口乾舌燥。有時候是在黑板上的咒語讓愛佳感到睏頓,需要一隻手來幫忙抵抗地心引力。有時候,就真的順從宇霖的盼望。愛佳的長髮是黑色瀑濤,洗鍊出耳朵溫潤的貝玉顏色,勾引宇霖胸口湧起濃膩的甜。

      宇霖的兔子耳朵只是形容詞,外表上看不出來。它為宇霖二十四小時忠實地偵測危險,像蜘蛛在浮動的空氣裡佈下的天羅地網,不是陷阱,是衛哨。宇霖能夠靈敏察知他人的惡意、不安與逃避,不管他們掩飾得多好,藏在話語裡、藏在滔滔不絕的大道理裡、或者藏在笑容裡。

      這是宇霖的天賦,也是可怕的負擔。

      愛佳用指尖撥梳頭髮時,慷慨地向宇霖展示耳朵的另一個功能,耳朵不需要戰戰兢兢地在空氣裡顫抖,耳朵可以像花朵,大無畏地在眾人目光下綻放。

      愛佳的耳朵有股魔力,像把鑰匙。當宇霖覺得就快要被恐懼淹沒的時候,望著愛佳的耳朵,就能感覺到,一切都會好起來。當全世界就快要掉落進意義的荒蕪,地球快要疲累得旋轉不動,愛佳的耳朵就會適時出現,補充宇宙的能源。

      宇霖需要愛佳,像溺水的人緊緊攀著繩子。但是愛佳會需要他嗎?

      愛佳會需要他嗎?

      這是宇霖在告白裡,期待被回答的問題。

      原來自己的告白是那麼的不誠懇,宇霖在告白的時候,突然醒覺這件事。

      原來宇霖戀慕的對象不是愛佳,而是他自己。宇霖期待愛佳的笑容能夠照耀進他的不快樂,原來他是那麼的不快樂,有時候宇霖覺得自己的心凹陷下去,像無底洞,好深好深。那張掩飾在表面,用來假裝路面平坦的人孔蓋,並不是他的臉。宇霖掉落在黑暗裡,就快要看不見自己的手指頭,遺忘掉自己的臉。然後他看到愛佳的耳朵,像一道光線從縫隙間投射進來。宇霖期待愛佳故意犯規掀開人孔蓋,向住在洞裡的他伸出援手,用指尖細撫,讀出他真正的臉。

      原來他只是同情自己,越靠近愛佳的時候,宇霖越清楚這件事。

      但那個理由應該不會是「我喜歡妳」吧?宇霖告白說出口那一剎那,心裡像閃電一樣擊進了這個問號。

      如果自己不是這麼肯定地喜歡愛佳,說出「我喜歡妳」這句話,不就等於說謊嗎?

      從戀愛的第一句話開始,宇霖就在說謊。好可怕的咀咒!

      等到他意識到這件事,冷汗浸透白襯杉。

      愛情這件事,不過是自我欺騙的謊言。保持距離的時候,有足夠的寬裕自圓其說。真實與謊言就像飄浮在水面上的油漬,從玻璃燒杯側面觀察時油與水的區隔清晰可見。越接近戀慕的那個人,越是容易被光線在油漬表面反折出來的霓彩誘惑,眩目神迷,捨不得把眼睛移開。世界冷酷的景像在光線的謊言裡被扭曲,僵硬的線條被曲折成柔軟的漣漪,原來這就是人們為什麼要談戀愛。

      戀人不是鏡子,雖然戀人的瞳孔裡也會折射出自己的倒影,像胎兒般蜷曲在深褐色的小圓圈裡。世界的開始與盡頭在戀人的注視下連接了起來,像圓滿的氣泡,惡意的現實在戀人的凝視只剩下浮泛在氣泡表層的幻影。所以談戀愛的首要任務,並不是試著去區分真實與謊言。而是試著把謊言當作是另一個起點,相信可以在謊言裡找到在現實裡失落的答案。學會把戀人重新當作鏡子,把在戀人的瞳孔裡蜷曲安睡的胎兒,當成在紛亂世界裡遺失掉了又重新找回來的真正自我。

      戀人們的奮戰,不是為了守護對彼此的承諾。能讓他們捨命守候的只有在對方瞳孔裡安睡的胎兒。戀愛也不會幫助人們發掘真實的自我,他們只是想從鏡子的邊緣(現實的終點)辨認出渴望被守護的自己。世界是座迷宮,等在迷宮盡頭的,不會是戀人的擁抱。只有學會以戀人為鏡子,才有機會與在迷宮裡與走失的自己再一次相遇。

      說「想要在一起」只是謊言,宇霖不過是把喜歡的人當作城堡,在戀人的保護下可以卸下武裝。他喜歡上的不是愛佳,只是因為宇霖期待愛佳會懂得挖掘出躲在甲殼底下那個柔軟脆弱的自己,不曾接觸陽光的蒼白肌膚可以大口呼吸。

      宇霖的「喜歡」是那麼自私,他一說出口就察覺到不對勁。

      不過,應該是自己擔心太多,愛佳不會喜歡上我,她不會給機會讓自己的「詭計」得逞,告白之前就預想得到。

      為什麼還要往懸崖邊跳?

      或許是不甘心。

      晴彥喜歡愛佳,宇霖看得出來。在教室裡,每次只要晴彥在自以為作出了不起的結論,眼神就會往愛佳的方向飄,好像在確認愛佳有沒有聽到。故意說些愛佳反對的論點來引愛佳跟他爭辯,宇霖也聽得出來,只是愛佳每次都會傻傻地上勾。籃球場裡上的賣弄風騷更不用說,那本來就是晴彥的舞台,宇霖沒有本錢和晴彥競爭。

      宇霖知道,在班上同學的配對預測裡,晴彥和愛佳是被看好最有機會走在一起的一對。

      宇霖不討厭晴彥這個人,甚至宇霖希望自己能夠成為晴彥那樣的人,在運動場上發光發熱,在教室裡讓同學包圍。宇霖只是不甘心,或許摻雜那麼一點嫉妒。宇霖不習慣晴彥那付全世界繞著他的旋轉的態度,或許年輕人本來就該是那樣,覺得世界上沒有什麼克服不了的問題,那樣積極正面的想法才是健康的。但宇霖總忍不住「提醒」晴彥,世界並不是你想像的那樣,除了繞著你旋轉、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世界外,還有另外一個是由我和像我這樣的人棲息的世界。

      宇霖不是那麼壞心,一定要從晴彥的「預定計畫」裡搶走愛佳。宇霖只是想要證明,像我這樣的人也自己對世界的想像(並不是只有你說的才是對的),也有權利和喜歡的人在一起。

      宇霖開口說第一個字就後悔了,他希望愛佳看穿他的詭計。

      像愛佳這麼漂亮的女孩應該常常有男孩子向她告白,她也覺得不堪其擾吧?那一天愛佳那麼生氣的表情,不用聽到愛佳親口說出答案,宇霖也知道自己被拒絕。

      這樣也好,那本來就是不屬於自己的世界,畢竟也嘗試過,給過自己機會。在還沒有練習好怎麼喜歡自己、和自己相處之前,不應該隨便開口要求別人和自己「在一起」。

      那些同學的流言輩言就隨它去吧,就算是自己一時貪心應受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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