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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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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現在,這種事我不會再報警,而只打電話給老鄧,跟他說明案由,順便也告訴他關於在東石探聽到的結果。原本還在思考著該怎樣讓阿金明白,記者捏造一個真相,其實有許多苦衷,但是現在馬上就印證了。我跟阿金說:「就拿這件事來說吧,妳要怎麼把真相報導出去?」

阿金揪著一張臉,她還驚魂未定。

「對妳我來說,沒有真憑實據,誰都可以說那是砂石車失控的意外;對魏晨豪或戴晉聰而言,他們的面具也不會因為這樣就被揭下。再說,對那兩個死亡的駕駛而言,他們只是聽命辦事,可是妳想,工作殉職意外,與受命殺人失敗,這兩個理由,對死者家屬而言,他們寧願接受哪一個?」

她默然。阿金是個很聰明的女孩,我知道這樣已經夠了。

老鄧憂心忡忡,問我是否還要繼續追下去,辦公室被砸、居家被毀與大腿被劃傷後,這次更誇張,差點連命都丟了。

「你認為我還有說不要的機會嗎?」我反問他。

「好像沒有。」老鄧說,因為這些事太過敏感,所以也沒辦法派人保護我。

我們約在阿金家附近的連鎖咖啡店見面,這裡人多,至少比較安全,就算還有人伺伏在週遭準備暗算我,這當下也不便下手,而且我在想,整家咖啡店滿滿的人,對方能否找到我都是問題。

「現在連戴晉聰都出馬了,事情很大條。」老鄧憂愁著。我明白他的意思,戴晉聰這兩年在國會議壇上的剽悍風格,大家時有所聞,而議事廳之外,他行事狠辣俐落的風格也非常著名,前年雲林有一起砂石場開採糾紛,我還記得那時有個環保稽查員被槍殺,據傳聞就是戴晉聰的命令,不過當然這全都由他的助理頂了罪。後來這個人在公開場合逐漸低調,要私底下跟拍到他,已經難如登天。

「砂石車是偉晉砂石所屬,可能是戴晉聰看不下去魏晨豪的慢郎中,所以決定替他出手。」老鄧說:「這兩個人一個陽剛,一個陰柔,串聯起來很難對付。」

「這到底算哪門子的立法委員哪?」我嘆口氣。

我屏氣凝神,心想自己到底想在這場風波中扮演什麼角色。我是代表公理與法律的一方嗎?不,我看看老鄧,警徽就丟在桌上的他才是;我是頌揚正義與鼓吹道德的使者嗎?不,我看看端著咖啡去加奶油,現在正小心翼翼走回來的阿金,她才是。

「媽的我到底在幹嘛呢?」我自言自語。

「一個優秀的瓜農絕對不會問自己這種蠢問題。」結果有個聲音在我背後響起,不用回頭,我光聽這句話就知道說話的人是誰。

錯愕至極,一個殺手居然大喇喇的站在警察面前。

「這裡這麼多人,你怎麼找來的?」我趕緊站起身來問他。

「不難呀,比起很多西瓜,你算小兒科了。」瓜農若無其事地回答,然後拉把椅子自己坐下。

「喂!你不能坐在這裡!」我企圖阻止他時,已經來不及了,老鄧已經聽到他剛剛說的話了。

「你好,」老鄧打量他一下,說:「剛剛好像聽到你說『瓜農』之類的,我沒聽錯吧?」

「耳力不錯,這麼吵你都聽得清楚。」瓜農跟他點個頭,也不管桌上的水杯是誰的,端了就喝。

我捏了一把冷汗,心裡開始祈禱。

「不久前有幾起槍擊案件,而且還死了人,我們得到線報,說槍擊犯的綽號好像也叫瓜農,我想,會取這樣綽號的人應該不多,你說是不是?」老鄧又問他,而我看見他的手慢慢摸向放在桌上的警槍。

「是不多,我猜全台灣應該只有一個。」瓜農說抬頭看他:「就是我。」

「那你應該也看見了,桌上有個警徽。」老鄧說:「你應該猜想得到,我們這一桌三個人,會有一個是警察。」說著,老鄧的手已經握緊了槍,他只要一扯,槍就可以拔出槍套,轟爆瓜農的腦袋。

阿金停下了腳步,不敢走過來,我站在坐著的兩個人中間,看他們劍拔弩張,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

「我知道你是警察,不過那又怎樣?」瓜農放下水杯,背部靠著椅背,他雙手微張,露出一個困倦的神情,正當我以為他就要打個大呵欠時,忽然他手一晃,我都還沒來得及凝住視線焦點,就看見他手上的槍已經舉起,抵住老鄧的太陽穴。

「需要我教你開槍嗎,警察?」瓜農冷冷地問。

咖啡店裡至少有一半的人都看傻了,而且全都忘了尖叫,連我也是。

走出咖啡店,上了計程車時,我的雙腿還有點不聽使喚。剛剛一邊攀住瓜農的肩膀,一邊推開老鄧,才避免一場咖啡店大屠殺。這兩個人萬一真的動起手來,咖啡店裡都是人,後果不堪設想。

「你確定這兩個人都是你的朋友?」阿金偷偷問我。

「很不幸的,我確定。」我苦笑。

瓜農跟老鄧誰都不肯坐在前座,搞不好某一方就會從背後放冷槍,逼不得已,我讓阿金坐到前面去,自己則夾在他們中間。而雖然如此,我還是相當害怕,兩側腰間都有槍抵著,差別只在於子彈是左邊或右邊進去而已。

老鄧是應該恪守紀律的警察,理論上他不會亂開槍,瓜農是有格調的殺手,不小心摘掉我的西瓜對他來說可是侮辱,然而這都只是最理想的猜想而已。

上了車,司機問我們去哪裡,阿金隨口要他往文化大學方向開。一路到了陽明山上,他們從各自一邊下車,下車後馬上又瞪著對方。

「我的老天爺,你們省省吧!」我終於受不了了。

「所以就你們的訪問,可以想像呂岱謙這個人其實很多面,溫文儒雅跟德高望重,看來只是其中一張面具。」老鄧說:「他對待自己前妻的態度,跟他在政治、商業場上的表現,那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阿金在旁邊嘆氣,就她所認識的呂岱謙,她認為不該有人要殺這樣一個君子。

「不只是『有人』,而且是『有好幾人』。」說者,老鄧又瞄了一眼正在吃便當的瓜農,說:「所以目前我們比較可以確定的,是魏晨豪之所以要殺呂岱謙,原因之一是戴了很多張面具的呂岱謙,極有可能揭露魏某曾是特工的背景,這對他的政治前途將大有損害,這個原因,恐怕比商業利益糾紛要大得多。而兩個長期合作的人,後來會演變到這等地步,顯然中間出了些問題,這問題我想應該與殺呂岱謙的另外那幫人有關。」

「那兩個年輕男人。」我說。

「沒錯。」老鄧點頭:「所以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怎麼查出這另外一方的人馬。」

「去問戴晉聰吧。」瓜農吃完便當,擦擦嘴巴說。

「戴晉聰?」我跟老鄧異口同聲。

瓜農卻不繼續說下去,他話題一轉,說要到路口對面的冰店去吃冰。迫於無奈,我們四個人走進冰店。

點了冰,大家坐下,老鄧立刻問他:「為什麼找另一邊的人馬要去問戴晉聰?戴晉聰跟魏晨豪應該是同一掛的才對。」

「你難道笨得以為現在要幹什麼事情,魏晨豪還會自己動手?」瓜農瞪眼。

我們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十七號省道上的車禍,不就是戴晉聰造成的?

「他等不下去了,魏晨豪這個人做事很精打細算,換個說法,就是龜龜毛毛,這跟戴晉聰完全相反,所以他乾脆換自己的人出手了。」

「辦了什麼事?」

「很多呀,比如追殺兩個笨記者,或者幹掉幾個好多年來都不放過他的老傢伙之類的。」

「話說清楚點。」老鄧不耐煩。

瓜農嘿嘿笑著,看看手錶,說:「我看時間也差不多了。」他說著要求冰店老闆娘打開店內的電視,要過遙控器,轉了幾個新聞台,恰巧播報著一起重大社會案件。

大高雄地區,乃至於往北延伸到台南一帶,往南擴張到屏東附近,這裡幫派林立,火拼事件層出不窮,近年來這種交鋒爭利的事件逐漸減少,都是因為得力於一個幫派大老的調停,這位大老姓李,叫做李喬壽。李某在江湖上的輩分與地位都相當超然,為人海派,做事甚有魄力,不管哪條道上的人都敬他三分,堪稱現代孟嘗君。

不過這個人前兩天被殺了,死者生前最近曾與何人結怨,屬於幫會機密,警方正在積極介入偵查中,並且於近日裡嚴加防範,要避免因為李喬壽的死,而可能造成的江湖火拼。

「啊!誰掛了他?」我睜大眼睛,李喬壽的名字在南台灣可是響叮噹的,大約不過一年前吧,他還接受過我們雜誌的專訪,大談江湖斡旋的經驗。美麗的女主播說,根據目前警方調查,只知道李某死於槍傷,而且是一槍斃命,就打在眉心。這個縱橫南台灣三十年的老幫派,發誓全力追緝背後主謀,要血債血償。

「這種手法很眼熟。」我偷偷瞄向瓜農。

「那天我摘完西瓜,按照慣例回去領事後尾款,就遇見了一個『另一邊』的人。就我的感覺,這所謂的另一邊,跟魏晨豪、戴晉聰應該都有相當深厚的關聯,雖然我也不清楚他們到底是誰,或者以前是幹嘛的。」瓜農若無其事地說。

「你摘完西瓜……」老鄧雙手握拳,那碗冰顯然無法稍減他的「熱情」,他用低沉沙啞的聲音對瓜農說:「不用說我也知道了,李喬壽是你殺的……」

完了完了,我本能地身體往後仰,阿金速度更快,她端了冰就站起來要逃到另外一桌,老鄧的手又摸向槍套,不過瓜農終究還是快他一步,一幌眼又已經拔出了槍,好整以暇地指著老鄧的腦袋:「怎麼,真那麼需要我教你開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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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我笑什麼,我也說不上來,回想電子看板的新聞,只覺世界荒唐可笑。原打算連夜趕到新店跟錢師傅報告,不過我卻沒有。跟伶在東區閒晃一晚,她說想上陽明山。循著指標,大半夜才到小油坑,路上在便利店買些東西。

不冷,風有點涼,把外套給她,她說不用。

「今天,忙些什麼呢?」

「忙著確定這世界很荒唐。」我說著,打開剛買的威士忌。

「今天你殺人了。」

「好幾個。」呼出熱辣酒氣,走在她前面。

「為什麼?」

倏地停步,不知如何回答。許多事要保密,但我恐怕無法永遠只當一個承接秘密的人。可我該說嗎?

「如果你願意說的話。」伶補充一句,然後我幾乎就都說了。

「我不懂那個瓜農的意思,他像是要我提防錢師傅。」

「錢師傅會害你?」

「我想不至於。」我父親曾是錢師傅的助手,這幾年來我為錢師傅與奉叔辦過不少事,沒理由他們害我。

「那你擔心什麼?」

「只是一點動搖。」我說:「所以我派彈珠去盯魏晨豪,或許,會發現與想像相反的事實。」

「你希望發現嗎?」

「自然不。」

「既然這樣,那又何必?」

我沒回答,夜風吹得手臂生涼。手機震動,彈珠傳來訊息,魏晨豪下午出國,他盯著魏某的兩個助理,正跟監。

「我想你累了。」她跟上來,雙手按摩我肩膀,也看到手機訊息。

「也許你需要的只是休息。」她說。

「我需要的是退休。」苦笑,耳根一熱,她吻了我的耳垂。

「你的耳朵很美。」

「而妳的頭髮很香。」我轉過身,擁抱她。

錢師傅鎖眉,更顯蒼老凝重。

「看來以後要接近戴晉聰,是難上加難了,這件事會讓他更防備,」錢師傅說:「我還以為他會比較莽撞,好對付一點的。」

「對不起。」我說。

「你說那個對手叫什麼來著?」

「瓜農。」

「確定上回在劍潭碰著的人也是他?」

「是。」

錢師傅「嗯」了一聲,閉目思考,我佇立在他身邊,直到電話鈴響。斗室甚窄,我退到更角落,避免與聞錢師傅的電話,然而那終究有所困難,我隱約聽見女人的聲音自話筒傳來。

通話時間甚短,錢師傅隨意應答幾聲,最後說:「妳看著辦就好。」

「錢姨?」我探詢。會與錢師傅通聯的女性,我知道只有錢姨。

「嗯,問說順老泉重新裝潢,有沒有特別要加什麼,也問什麼時候我們再去走走。」他話題又帶回來:「看樣子這兩個人最近動作著實快哪!先動手對付坤爺,去了咱們一條手臂,接著剷除呂岱謙,橫擺眼前想警告我。」

「警告?」

「怕是當年那些事抖了出來,斷了仕途吧。」錢師傅嘴角微揚,一個很難得一見,且不尋常的笑容:「何等愚昧。」

我不敢搭腔,守候在旁。錢師傅說:「當年的事,老早隨著時間過去了,老爺子死了,蔣家政權垮了,現在是民主時代了,過得去的,跟過不去的,轉眼都成了雲煙。那些見不得光的東西,老早就石沉大海,再也死無對証了。卻總還有些人念念不忘,怕人家翻他舊帳。」

「師傅,你也要小心點。」我的確擔心。

「風中殘燭,不勞風吹都會自個兒熄了,他們也弍煞小心。」錢師傅拍我肩膀:「孩子,你才小心點,為了錢,為了名,為了權,人會幹出很多蠢事來。」

我點個頭,明白。

手機又震動,然而不方便接看。錢師傅問我:「知不知道高雄有個李喬壽?」

「聽說過。」

「看樣子要勞動他出馬了。」他拉開舊木櫃,拿出一本早已破損的筆記,戴上老花眼鏡,要我開燈。

「這個人當年跟我也有過一點交情,魏晨豪、戴晉聰他們十幾年前避風頭的時候,還靠老李關照過,說起來也是有影響力的人物。」

「要李喬壽來對付他們?」

「說對付難免傷情,能阻得了便阻吧,我只想讓魏晨豪跟戴晉聰知道,我老了,沒有興趣再爭什麼,也擋不了他們路,該過去的就過去,而今年月,各安營生就好。那些已經離開單位的老兄弟們,除了已經死了的宋德昌,也沒有人會有興趣再把舊帳翻出來算,他們實在不需要擔這些心的。」

我暗地歎息,這場紛爭至今已經死了很多人。

電話兩通都無人接聽,我懷疑那舊簿冊上的號碼是否一如紙張泛黃而失效。錢師傅掛上電話,要我先離開。

「師傅,您記得坤爺的姪孫女?」

「記得,怎麼?」

我告訴錢師傅,伶已到台北,目前工作尚未著落。錢師傅這次是真正微笑,要我幫忙,說:「是個善良人家的好女孩,配得上你。」

帶著笑容,走下閣樓。若真有什麼是值得喜悅的,或者這就是。只可惜喜悅甚短,走下樓梯,手機有語音訊息,停步,接聽,彈珠大嚷:「老大你一定不相信,我也以為我看走眼!我看見奉叔了!看見奉叔不稀奇,看見奉叔從魏晨豪助理的車上下來才有鬼,你有空打個電話給我!」

錯愕,一時無法會意。炎永堂休息時間剛過,櫃檯小姐扭開電視,新聞播報一則消息,高雄的黑幫大老中槍身亡,南台灣各幫派嚴密警戒,警方也高度重視,大老的名字,剛剛錢師傅才提起過,李喬壽。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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