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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天樹

混沌之中,有一生物穿破迷霧而出,祂驚惶奔逃,即使身軀因無力顫抖也不停止,然這混沌甚麼也無法給予,這混沌在等待祂的給予。腳步漸漸慢了,迷霧漸漸圍了上來,祂警戒的左右嗅盼,許是覺得安全、抑或倦至極限,祂停了下來。一刻鐘,仍是昏天黑地,二刻鐘,遠方有些動靜,祂不敢睡,全身感官用力感受著四周,三刻鐘,伴隨盡其絕望的哀鳴,世界由祂源源的血液誕生,祂註定要死,因其開天闢地的天命,難違。祂是無涯神手刃的唯一子嗣,世界的起源,神獸萬象。

            無涯肢解萬象以獻祭世界,萬象死了,換來世界活路,世界以萬象死處為中央,生了棵豐盛的樹,其葉斑斕,如玉蘊含光芒;其果鮮甜,可治百病強身養顏;其幹強韌,纖維如毛皮柔軟,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其亦長一丈,如此世界完成之時,此樹已齊天。無涯並非無情之神,萬象之後,陸陸續續許多無涯子嗣被創造出來,分居萬象身軀各處,無涯庇佑下,既無災害亦無苦難,萬物安於其位,樂享天年。無涯有一女,乃生於萬象初死之時,是以為最貼近萬象的手足,當萬象留下之淚、瞳仁化作萬千繁星,此女看見萬象的靈魂碎片,於是她學會觀星,無涯為之取名「星恩」。觀星,觀天上之星而得天象,得天象而知萬象,承襲無涯之志,星恩以觀星之力調節萬物生息,靈魂與生命起源水乳交融,肌膚紋上了花草枝葉,時時閃爍水光,宛若大地之化身。

              齊天樹下壘了顆巨石,日日澆淋葉之露水、樹之靈氣,一日,曙光未明而一凝露滴於石上,剎那巨石迸裂,首隻黑龍誕生世上,恰遇星恩下凡尋齊天樹之初曙果,這未見之物使她不由得停下腳步。「竟有不列星象之物?」她細細端詳小龍,詫異自問。忽然小龍睜開眼,一雙血潭似的眼愣愣看著,星恩偏頭想了想,拎起小龍欲放進果籃中,手頓在空中幾秒,轉而將之放入懷中,「無涯若知道我帶了凡世之物回去,定會不悅。然此物出於未知,若不成氣候倒還好,成了災禍,許是我的過錯吧。」她瞥向天空喃喃到,此時小龍嗚咽,她低頭注視他,再歪頭思忖,順手由髮間取了根枝葉擲往地上,揮揮衣袖小枝立時長成一纏繞藤蔓的蔽天樹屋。「   喏   ,此地靈氣繚繞,是個安居良處,今後便是你的家,乖些,別給我惹麻煩。」她輕拍小龍額心,將之安放在樹屋窗口,天已大白,星恩望著樹上酣熟的果,嘆口氣,轉身悠悠乎乎進到濛濛霧氣中。小龍直盯著她背影,動也不敢動,空中幽幽傳來她細語:「進去吧,來日會再看你。」

            小龍同源齊天樹,如樹長得飛快,每隔一段時日星恩來見,看到小龍身形壯大而樹屋無法容納,便以拇指抵著下唇「唔」一聲,接著揮揮衣袖,調整樹屋大小。她教導他凡世時節運轉之道,及相應萬物興盛衰敗,獨獨不教觀星,小龍平時傻愣,倒隱約覺知星恩有所保留,然他不敢多言、也不敢奢望得到更多,星恩不在的日子,常有貪食齊天樹靈氣的獸們來亂欲強佔樹屋,小龍狠狠的鬥過、傷過,卻不曾敗過,他守著這個家,獨自摘取星恩教過療傷的藥草,苦澀嚼咬塗抹傷口,暗自祈求在她來以前能好,偽裝堅強。那日,無涯令星恩摘齊天樹果,齊天樹豐盛,除各部位皆有效用,亦因可搭配不同時辰可得不同果效,如齊天果,於初曙時味清咧,宜做果物單食;正午時香氣酣熟,最宜釀酒;傍晚果熟透,宜用於烹飪。那日無涯稀奇,令星恩摘的卻是午夜花,這齊天花為樹靈氣最大的來源,撥開花蕊便可於內養育胚胎,甚或魂魄,然靈氣過豐便成毒,尤以午夜花最最危險,儘管如此,星恩此趟卻是不大準備,唯以薄紗掩口鼻便怡然踱步濃濃靈氣中,含苞的花吐放靈氣、蘊含著淡藍的光,為夜蒙上妖異之感,她忽然停下腳步,冷眼盯著距離不遠的樹幹處───一個黑髮的人影正在摘著花,她要的待放的花。星恩略略抬手,掌心化出一把木弓,架上了箭細細瞄準,霎時某種狂暴的嘶吼打斷她的專注,一頭饕餮跌撞著由迷霧中衝出,血盆大口滿是碎爛的齊天花。「貪食靈氣的傢伙,看來是沒救了。」她苗頭轉向牠迅速放了一箭,箭由牠口腔穿過臉頰,未中要害,倒促使瘋癲狀態的饕餮怒吼狂奔而來,路線雜亂而難測,星恩又放了一箭,此時牠已近在幾尺,這箭穿過牠的胸膛,但是偏了幾吋仍未中要害,痛!饕餮直立起來利爪望下抓,頭顱向天甩動嘶吼,噴出混雜饕餮腥血和齊天花香的雨,星恩臉上一涼,掩面薄紗落下,臉上霎時多了道血痕,她被血雨薰的暈,搖晃著跌坐在地,抬手在地畫出一圈不甚圓的線,即時化出一個樹籠擋住饕餮下一波的攻擊,她扶著額向樹籠外看,卻見眼前盡是一片腥紅,隆隆的吼聲震的整個樹籠在抖,星恩這才警覺到此乃畫地自限,饕餮貪食,因而擁有極大的嘴......此時她已然饕餮口中物,腐臭的花瓣沾著血沫噴進樹籠,星恩幾乎窒息,接著,她感覺到樹籠整個凌空,暖黏的喉頭肌肉正在壓碎她這個空間...她再也無法呼吸,眼一黑昏了過去。

              徐徐清香繚繞,吸進肺底、瀰漫腦際......,蔚藍的眼眨動,星恩醒過來,淡漠的環顧四方,接著由躺臥處站起,踱向香氣源頭───一個齊天花編成的籃,花一致朝向內,精密的編成一顆球狀,中間的空心處隱約可見裝著藥草慢慢焚燒,薰香由花與花間的空隙飄出,星恩忽然一個轉身,正對上門邊欲進房的黑髮少年,她輕描淡寫地打量他,而後鎖住少年血潭一般的眼。

            「是你嗎?」她問到,「是的。」少年回,低下了頭。

            「昨日摘花的,可也是你?」「是。」

            「我怎麼在這?」「僕冒昧將您帶回的。」

            「那饕餮何如?」「.......」

            「誰教你化人的?」「.......僕自學的。」

              小龍化成的少年用眼底偷瞄著星恩,後者伸出纖細的手指,輕掐少年下巴使其直視她,「這籃,自己做的?」少年頷首,眼直直望進星恩冰冷雙眼,星恩微蹙眉,在少年眼裡,她看到一種不熟悉的火光躍動。

            「不錯,孺子可教。」她放開他,雲淡風輕地邁向房門,小龍卻早一步擋住去路。

            「您體內饕餮血毒尚存,此毒以齊天花為底,甚為難纏,必以同等毒物反噬方能解,然僕愚鈍,只研出此種花籃做解藥,須待上十天半月才能解盡,僕求您留步。」

              星恩瞥了小龍一眼,他高大精瘦的身軀幾乎罩住了她,她舒了口氣,退了兩步。

            「平日可這麼多話?」

手心抵著齊天樹幹,柔韌略刺的樹皮摩娑,脈動......如浪襲來。

恐懼齒顫喀喀......觸目繚繞白霧.......

「做甚?」

他睜眼,含笑將星恩納入眼底。

「您試試?」

星恩直勾勾看著他,他的笑容僵了,而後她與他並肩將手放上樹幹,一會,蹙眉回眸。

「斂目試試?」小龍急躁道,星恩闔眼,微風撩起髮絲,漸漸,溫柔笑意由小龍眼睛漾開。

「甚靜。」星恩道。

「您感受不到麼?」小龍將手掌附上她手背。「這樣?」

星恩欲抽手,然他厚實的掌緊緊將她的貼在樹上。「闔眼吧。」他的語氣多了哀求。

              剎那脈動洶湧而來,星恩恍若瞥見賽過星象的浩瀚,頭悶且脹、口內充塞鐵鏽血味,忽然她再也感受不到自己,不知身在何處、不知生在何世,甚至忘了自己是誰。小龍赫然將她拉離樹幹,惶恐下跪、垂頭伏地,一遍一遍哆嗦地喊:「僕該死!」星恩不語,風吹過齊天樹葉,互擊發出脆響,良久,他終於噤聲,卻沒膽抬頭。

「平身。」星恩漠然道,自顧自進到屋裡,小龍留在原地,他維持原來的姿勢,但略略仰首、化出了原形。

「何為您所欲?」

              不得安睡,預感喧雜眼皮卻無可分離,樹花閃動妖光若千萬獸眼眨動,忽明忽暗排出了一張臉。找到了.....找到了.....霧氣傳呢喃,漸遠漸近又如耳語.......給我.......給我.......給我!小龍奮力睜眼,慌亂逃向星恩房間,房中擺著一朵散發微光的齊天花,無人。他疾步屋外、焦躁繞樹尋覓,花之光本藍,現全放出火紅血光,像吸飽了鮮血。

「找我?」

              星恩聲壓抑弔詭,如有另一聲線欲破其而發,花叢緩緩散開簇擁出一艷屍般半身,蔚藍雙眸映照紅光成了紫色,髮膚枝葉與樹蔓交纏,下半身隱蔽花葉間恍若一體,他驚詫,臉卻瞬間被她的雙手箝住。

「找到了.....尋恩......」

              她眼中閃爍異光,身上的蔓蠕動、一圈圈纏住他的脖子,火燒感襲來奪取呼吸,出不了聲!星恩的臉佔據所有視野,輪廓模模糊糊化出另一張臉,他感覺身體離了地面,飄飄然越升越高,血光中,漸漸拉近齊天樹中心......

「尋恩。」腦海浮現。甚麼?

「尋恩。」再大聲了些。甚麼?誰?

「尋恩莫睡。」貼在耳畔響起。

                小龍意識倏忽清晰,映入眼簾是星恩蒼白面頰。仍在熟悉的房內,時間仍是夜半,星恩半跪著趴在床邊喚他。

「尋恩,從此你名尋恩。」她喃喃,似在確認又似在解釋。

                剛剛是......亂了......亂了!小龍慌張坐起,然攀上懷中的星恩止住了他,她在發抖!他不假思索環抱她,急著了解狀況,她繼續不受控的向上攀,小龍不穩雙雙倒於床鋪,她趴在他胸口、膝抵在他股間。「萬不可!」他慌張推阻,然而止不住自己赤淫的慾望擴散。「可。」她說,話音未落唇瓣即貼上來,下身衣物不知何時被解開,長髮披灑如紫色屏幕,空氣膨脹著力量,懾人強大、不容拒絕,虎視眈眈。她佔有了他,恍惚間他漸漸失去自己、成了力量一部分,但他仍看得清她的眼飽含著一種感情,他不願直視卻不得避開。「謝謝......」星恩近乎耳語道,隨後陷入沉默。他察覺不對忙捧住她臉,震驚,那眼輕閉、那臉留著淚痕,他甫想起方才她的唇有多冰冷,多年後,他才理解那夜星恩的眼盈滿的,是絕望。

            天下異變頻繁,只尋恩居處平安,眾多生靈趨以求庇,尋恩起先不願、末了仍應允。星象亂,謠言滾燙生靈間:星恩神尊棄我等凡生歸天、無涯大神以除害之名欲滅我等凡世。眾生呼喊哭求星恩的名,然她聽不見,此刻星恩緊閉雙眼、雙手護於隆起小腹上,陷於沉睡中,她像褪盡生命的色彩,只有起伏的胸膛確保活著。已經八個月,起先只是三兩天,接著便是把個週把個週的睡,睡前必叮囑尋恩摘取午夜齊天花奉於周身,醒來的片刻不食他物、只嗅聞舔食花蕊,然後在尋恩擔憂奉上補藥前速速入睡。午夜摘花入房,尋恩伴沉睡神尊身旁,描著她臉、撫過隆起小腹,感覺著生命流轉,一路流往子宮、另一路紛雜無解,他不知為何感到悚然,直覺星恩正墜往死亡,以其周身力量孕育生命。「您在做甚?」他不只一次貼在她耳畔問,無論沉睡與否,即使她醒著,也抿嘴淺笑拉他手掌觸於肚皮,孩子們宛若回應胎動不已,當他再次抬頭望見星恩淡然蒼白的笑,才發現眼眶盈滿淚水。

            時間已經不允許選擇,星恩亦不予選擇,天地近乎回歸混沌,烏雲密布、生靈哭泣,一道巨雷擊中齊天樹,轟然鬧響開啟分娩序章。星恩拒尋恩於門外,齊天樹烈烈火光映得整個房門通紅,空氣扭曲糾纏著力量,如兇猛妖物互鬥角力,尋恩在門外拍打叫喚,星恩不應,悶哼呻吟像鑽子直鑽進他腦子裡,屋外風雨狂暴,然滅不了雷殛之火,他再也壓抑不住,睜大雙眼抖抖索索滑坐門外,緊抱自己哭著。午夜將至,一聲微弱呼喚將尋恩拉出恐慌,他破門而入見,星恩蜷臥床上,將三隻龍仔護在腹前。

「速取花。」

              她氣若游絲卻仍拱著背護著孩子們,他感覺得到,在某處、某個極度靠近的地方,有雙眼覬覦著他們的力量。他在風雨中衝刺,半晌滿懷午夜花歸來,星恩一朵朵拈起嗅聞,數十花株棄於旁,唯三朵入口。她坐起,伸手向尋恩討抱,待他坐定,抬頭吻上他唇,看似蒼白無血色的唇竟是如此滾燙!他暗自詫異,隨之被強灌而來的星象眩暈,她的所有全轉嵌至他的生命中,不,該說是僅剩的所有,燙口的唇急速失溫,只眨眼間她移開了唇,就一吻,她給了他世界之初萬象之眼;她給了他她宏大的力量;她告訴了他「再見」。他動彈不得,眼睜睜看她輕點自己額心解除易容,將龍仔放入他長尾環繞的懷中,纖纖細指劃出他心口一道深痕,她小心的撥開一株含苞的齊天花,裝了滿滿一花苞他的心火,謹慎的握在胸前,她離開他們、緩步移至齊天樹前,燒了整夜,它仍弔詭地稱的上綠意盎然,此時更顯生機的張狂。數雷齊中樹端,星恩走進枝枝蔓蔓中,火燒得更旺了,血光照耀、鄰近居民竄逃,尋恩終於回神,追出屋外瘋狂呼喊星恩的名,鳥獸奔逃中一人瘋癲奔往反方向,直到發現周遭盡是一片火光,此處已是齊天樹心,猛然一滴酷寒液體落於臉頰,無數藤蔓如蛇襲來,他一揮衣袖斬斷,幾秒空隙抹去臉上液體一看,血!即刻抬頭,那畫面教他寒毛直豎:星恩如死屍掛於枝梢,身體自有的枝葉接上齊天樹藤蔓,緊緊纏住勒得死緊,密密麻麻細枝潛入皮膚沿肌肉紋理游走,鼓動著、散發著淡淡藍光,她幾無屬於自己的片吋身軀,唯有胸膛中心臟大放火光,眾枝葉一旦靠近即燒毀,尋恩認出來了,那是他的心火!赫然思緒百轉千迴,星恩將手放上齊天樹幹瞬間、懷著孩子沉睡不止的星恩、空中互鬥互噬的力量、龍仔們誕生即趨平穩的星象,那麼,現在的星恩究竟還剩甚麼?!他喊著跳進枝葉中,撕砍抓拔,可是無論如何努力,星恩仍牢牢掛於那裏,心口的火越來越弱。突然從尋恩背後傳來星恩叫喚,他回頭見星恩坐於樹間,看來不像她,像...像齊天樹之化身,面皮下藏著另一樣貌。

「留在這。」微瞇的笑眼閃爍異光,她伸出手要碰他。「跟我留在這。」

            一股強大力道由胸前推來,尋恩重重跌落地面,傷口令他痛得無法呼吸,眼前迸發刺眼強光,吊掛星恩處陷入爆炸之中,他勉力一看,原本緊閉雙眼的星恩開了眼,全身如星星自毀散放光芒,另一個齊天樹化的她皮膚迸裂,斑斑駁駁露出底下面貌。

「萬象,我們走吧!」星恩輕聲說。

              再也無法直視,齊天樹盡消失強光中,崩落聲響不絕於耳,接著光漸漸弱了,尋恩再次抬頭,他再也流不出眼淚。齊天樹化為一棵枯木,唯星恩如一片白紙人偶掛於其上,他靠近輕輕觸碰,她卻像白色灰燼散落,風起,星恩碎沫隨風四散,最終,只剩一個白色輪廓印在樹幹,胸膛處,一朵無色的花苞綻放,花蕊尖端挺著一滴石化的龍心火,星恩死,齊天樹,亡。尋恩木木站著,地面開始震動,風越來越強呼號宛如哭泣,可他甚麼反應也沒有,以齊天樹為中心,方圓百里地面轟動怒鳴,整個尋恩居開始陷落、陷落、陷落,直致烏雲散去陽光再次照耀,此處已夷為平地,齊天樹、尋恩居恍若不曾存在。無涯居處,代表混沌後分界的界石裂開,原先的凡界石一分為二,那是另一個世界,尋恩安放星恩的所在,在那裏,他真正的成了『神』。

              這是,『地獄』的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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