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三、山嵐

星期五中午,在用餐室裡,阿梁一臉哀怨地跟我說:「問了一圈,找不到人跟我換班,明天早上還是要來這裡一趟……」

阿梁想要換的班,指的是服務預約在假日登記結婚的民眾。有兩對民眾分別預約在明天早上10點和11點過來辦登記,碰巧他的高中同學會就定在明天中午舉辦,這下他只能服務完民眾後趕去參加了。

我聳聳肩,回應說:「很不巧,我明天有事情,不能和你換。」

一個比假日結婚登記麻煩好幾倍的任務──我心裡這麼想。但如果阿梁在前幾天就來問我有沒有空,我就沒辦法這麼說了。

「是啊,你已經和朋友約好出去走走了嘛。」阿梁接著問說:「是去什麼宅男的聖地嗎?參加動漫展嗎?」

「很抱歉,都不是,我本來不想去,無奈說不過別人,就被強迫參加。」

「所以你是要去哪裡?」阿梁又問一次。

「……南投,合歡山。」

「真的假的?這很不像你會去的地方耶!」一臉不敢置信的阿梁繼續問說:「應該是別人開車載你去吧?」

「可以這樣說……」我回答得很心虛,因為事實完全不是這樣。

「你應該知道去合歡山要準備厚外套吧?雖然四月上去那裡看不到雪,但是那裡白天的溫度可是比一月的平地還冷喔。」

「這個我知道。」我昨天晚上已經有上網查過相關資訊。

這時前輩藍姐走了進來,她聽到我們的對話,立刻問我們在聊什麼。

阿梁回答:「沛然和人約明天去合歡山走走,很稀奇對吧?」

藍姐聽到這話,開玩笑地說:「沛然其實是要和女孩子約會吧?」

我搖手否認,說:「並沒有好嗎?」嚴格來說,我這樣回答不算說謊,我指的是「沒有約會」。

阿梁搭腔說:「就是說嘛,沛然這樣一個宅男怎麼可能會有女生約她出去?當別人的電燈泡還比較有可能。」

聽到阿梁這麼說,我頓時有股衝動想把真相說出來,但是孔子說得好,「小不忍則亂大謀」,一時口快說出來只會讓自己更麻煩。而且我也沒有證據證明這件事,本來魏言歡想要和我互加為LINE的好友,說這樣比較方便聯繫,但我覺得我和她就只是萍水相逢個幾天,沒有加好友的必要。

再說,如果她逃不過死亡的命運的話,這個好友的來去之快未免太令人不勝唏噓。

「欸?這可不好說喔~」藍姐說:「我前幾天就有看到沛然在本所外面和一位看起來很年輕的妹妹講話。」

「有這種事?」阿梁看著我說:「那個人是你妹吧?」

「不好意思,我只有弟弟。」我總不能在這種事上說謊吧?

「那給你一分鐘從實招來!」阿梁的表情讓我想到影劇裡警察訊問嫌疑犯的畫面。

「呃……」我說:「那個民眾只是回來感謝我勸阻她改名鮭魚,就這樣。」

「真的假的?」阿梁說:「既然沛然的勸說這麼富有感化人心的力量,如果今天下午又有想要「鮭化」的民眾,就有勞沛然大師好好開導了。」

這時何建川走了進來,換他問我們在聊什麼。

當他聽到阿梁重複我剛才說的話,就笑著附和說:「那還真的很需要沛然多多開金口感化眾生呢。」

「唉~」我滿腹無奈地說:「可以從我明天和別人去南投扯到這裡,你們真是話題無限啊……」

何建川聽到「去南投」,立刻感興趣地問說:「你是要騎車走我們這裡的山路過去嗎?」

阿梁搶在我前面說:「沛然是搭別人的車子啦,他才沒這麼熱血咧。」

何建川回應說:「騎機車走那條路也沒有多熱血吧,只不過一路彎彎曲曲要注意安全而已。」

其實我明天正是要騎機車走何建川說的「那條路」。那條路從我們這一區連接到南投的國姓,我昨天晚上用網路地圖看那條路的樣貌,一看就是漫長又曲折的山中窄路。

趁此機會,我好奇地問他:「建川,你有走過那條路是嗎?」

「是啊。」何建川露出爽朗的微笑,說:「我騎自行車上去。」

「啊?」這回換我不敢置信地看著何建川,問他:「你騎自行車到南投?」

「我還沒熱血到這種程度,騎到赤崁頂就回來了。」

赤崁頂,這個名稱我有印象,位於通往國姓的途中,在網路上被標記為拍照的熱點。

聽到這裡,藍姐就好奇問說:「建川你喜歡騎自行車喔?我記得你以前說過你不喜歡去到人多的地方。」

「對啊,我騎自行車都會挑人少的地方,不過都會和認識的幾個人一起。」

我一邊吃飯一邊聽他們對話,何建川給我的感覺就是很會社交的人,他不喜歡去人多的地方讓我有點驚訝。不過換個角度想,本來就沒有人說很會社交的人就一定喜歡熱鬧。

接下來阿梁、藍姐、建川開始聊起旅遊的話題,我在旁邊當吃飯聽眾。

只求明天一路平安──我心裡這麼想。

*****

星期六早上,7點54分,我騎機車來到戶政事務所前面。穿著白底黑線條的格子襯衫搭卡其色長褲,外加深藍色的薄外套,我抬頭看了看天空,台中今天是蔚藍無雲的晴天。

7點58分,魏言歡也騎機車出現在戶政事務所前面。她今天穿的是粉色和灰色條紋相間的T恤加上淺灰色的休閒連帽外套,搭霧藍色的綁帶直筒七分褲,身後背著天空藍的小型後背包。

「你等很久了嗎?」

「沒有。」

魏言歡轉頭看向戶政事務所關閉的大門,問說:「你們沒有像郵局一樣星期六半天上班,對嗎?」

「原則上沒有,但如果有人預約在假日登記結婚,就會派人來值班,是僅限於結婚的假日便民服務。」

「是喔~」魏言歡笑著說:「那今天就當作你是在假日便民服務吧。」

「是是是~」我索性附和著她的話說:「魏小姐您好,很高興為您服務。」

「哈哈哈,今天有勞你啦,戶政先生。」魏言歡想了想,又說:「這麼說來我一直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耶。」

「不知道也無所謂吧。」

「唉唷,別這樣啦!跟我說一下嘛~」

我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後,回答說:「江沛然──長江的江,豐沛的沛,自然的然。」

「那今天就有勞你啦,江先生。」魏言歡從她的機車踏板拿起一個紙袋,問說:「我的羽絨外套放你前面可以嗎?」

「給我吧。」我自己的羽絨外套放在座椅下的置物空間。

我對她說:「出發前檢查一下該帶的東西是不是都帶來了。」

「有!該帶的東西都帶了,不該帶的也都帶了!」

看著魏言歡回答得興高采烈的樣子,我暗自嘆一口氣,將我的機車再次發動後,就對她說:「魏小姐,請上車。」

我騎機車載人的次數寥寥無幾,而且載過的人只有我弟而已,今天久違地要多擔負一人的重量騎車前行,而且還是一個非親非故的女孩子,讓我有些緊張。所幸她的身材偏瘦,坐在我後面的感覺比我弟輕多了。

話說為什麼是我載她呢?

「你騎得很慢,讓你載比較安全啊!我自己騎一台車去的話搞不好明天就去另一個世界了~」魏言歡昨天這麼說。

*****

通往國姓的這條雙向單線道路,名叫長龍路,真的是很長很長很長。在這條路上騎行的感覺很微妙,左右兩側都是滿滿的翠綠植物,讓人不知不覺就沉浸在大自然的包圍中;但是緊密的連續彎道一出現,又讓我騎得戒慎恐懼。

據何建川所言,這條路因為有這些彎道,就成為許多重機騎士挑戰自我的地方。一路上確實有被幾輛重型機車超過車,看著他們勇者無懼地飛速前行,我就覺得自己好像一隻看著老鷹飛翔的烏龜。不過當烏龜又何妨呢?尤其當我背後還有一個人的生命和我綁在一起時,我寧願當一隻怕死的烏龜。

突然,魏言歡將嘴巴靠近我的耳朵,逆著風說:「你真的騎得很慢耶~」她抓著機車後扶手,坐在我的後面。

「下次妳自己騎的時候,想多快隨妳便!」被一個在我記憶中「已經」死於交通事故的人這麼說,我沒有絲毫的動搖。

經過不知道第幾個彎道時,我注意到有兩個人站在路旁,拿著看起來很專業的大型單眼相機。昨天何建川有說過,有人喜歡來這裡騎車,也有人喜歡來這裡拍別人騎車,捕捉別人過彎的身影。

不過看到我這種龜速,他們絕對沒興趣按下快門──心裡這麼想的我,在他們面前轉彎後繼續前行。

不知道第幾個轉彎後,我看到前方有一群人在路的右邊停下機車,就一樣將機車停了下來。八成就是這裡了。從這裡看出去,是一片十分遼闊的山景,青綠的群山在明淨的藍天下向外延展,愈看愈覺得心曠神怡。陽光照進陰暗的房間是一種美麗,照亮人來人往的街道是一種美麗,但這些都遠比不上照耀無邊山巒所展示出來的美麗。

「哇~」脫下安全帽的魏言歡發出驚嘆,站著眺望這片山景。她轉頭問我:「這裡已經到南投了嗎?」

我用手機確認我的認知沒錯後,回答她說:「還在妳家(戶籍地)的範圍內喔,這裡叫赤崁頂。」

「真的假的?我第一次知道有這麼一個地方耶。」魏言歡從她的小背包拿出手機,為陳列在眼前的遼闊景致留下紀錄。看著她拍照和觀賞山景的樣子,我雖然之前就覺得她的長相很不錯,此時此刻在晴朗的光線中看著她的笑容,更覺得她是相當標致的女孩子。

享受赤崁頂風光約5分鐘後,我說:「差不多該走了,這裡距離我們的終點還遠得很呢。」

「好唷~」

確認魏言歡坐穩後,我再次發動上路。繼續在綠意盎然、超然於塵世之外的山中小路騎了一段時間後,便看見國姓鄉的告示牌。再騎一段時間後,當我們過一個彎看見一排房舍,前面便橫著出現一條大馬路,是通往埔里的中潭公路。

讓魏言歡去便利商店借個廁所,我用手機確認接下來的路線,幾分鐘後我們就在中潭公路上朝埔里前進。在經過第二個隧道時,我聽到後方傳來轟隆隆隆的大型車行駛聲,一看後照鏡,竟然是水泥攪拌車!中潭公路是兩線道,但是這輛水泥車不走內側道路,而是在我的正後方追趕著我。

這時魏言歡又將嘴巴靠過來,問說:「你不是說我會死於車禍嗎?你的預知未來有看到是哪種車嗎?」

「就是這一種!」

雖然明知水泥車不可能撞過來,倍感壓力的我還是將速度加快了一些。沒過多久,水泥車就切換車道揚長而去,鬆了一口氣的我這才有心情留意沿路的山林景致。

「你看!旁邊有河流耶!」

騎出第三個隧道的路上,我們的右邊出現一條和公路平行的溪流,它的流向和我騎行的方向相反,霎時讓我有種逆流前進的感覺。

穿過第四和第五個隧道之後,房舍逐漸多了起來,越過高速公路和中潭公路的連接路口之後,我們的左邊就有大量的汽車與我們同行。這段充滿汽車引擎聲的路程長得令我的神經有些麻木,像是拉長了十倍的上班路途。

←合歡山

日月潭→

遇到插著這兩個牌子的岔路,我將車頭轉向左邊,再繼續騎行一段時間後,我們便來到埔里的中心地帶。魏言歡事先已決定要到鎮上的某一家早午餐店,店裡面相當寬敞,用餐的人相當多,但還有座位。我和魏言歡在一個兩人桌先後坐下,我打開手機看時間。

9點25分,花了將近一個半小時才來到這裡。

店家別具特色地將菜單做成牛皮紙的感覺,我看了看,拿起筆在香草雞肉拼盤旁邊的方框打勾,遞給魏言歡,她勾選的是炸雞咖哩飯。

我問她說:「這家店的咖哩飯都是辣的,妳喜歡吃辣喔?」我非常怕辣。

她回答:「喜歡啊,因為我是辣妹。」

「……對不起,我不該問這個問題的。」

「幹嘛這樣啦~」魏言歡笑著說:「我喜歡有一點辣但不會很辣的東西。」

「辣確實不宜吃太多。」

「女生也是一樣,要辣得剛剛好。」

「……」我立刻拿著菜單起身。「我去櫃台點單。」

「吼~」魏言歡笑著抱怨說:「你很難聊欸!」

*****

在我們用餐的過程中,交談差不多只佔了一半的時間,另一半時間是各自滑手機。交談的內容主要是魏言歡好奇問我,公務員考試如何準備以及戶政人員的工作內容,我也有反問她是在哪裡打工,她說在連鎖飲料店「五時藍」。

休息了將近40分鐘後,當我們從早午餐店走出來時,天空靜靜地浮著一些灰白相間的雲。

我問魏言歡:「妳有帶雨具嗎?」

她回答說:「我只有帶傘,用來遮太陽。」

「希望不會下雨。」我沒有帶傘,但是有帶雨衣。

「安啦安啦。」魏言歡一臉好心情地說:「降雨機率只有30%,這點浮雲嚇不倒我的。」

「是是是~」我說:「我們的終點還遠得很呢。」

我們繼續上路,建築物很多的街道、汽機車很多的道路,沒多久又變成青山綠樹環繞、遠離水泥塵囂的景色,山麓與山麓之間,我們又在一條雙向單線道路上騎行,名叫埔霧公路。

「這裡很漂亮耶!」魏言歡一邊在我後面欣賞風景一邊雀躍地說。

「嗯。」我也這麼覺得,如果沒有時不時呼嘯而過的小客車、休旅車和遊覽車,我會更有觀看的興致。

埔霧公路的前半段可說是相當直順,讓我騎得相當安心;但過了第一個隧道之後,路就愈來愈曲折,而且比長龍路更讓我膽戰心驚,因為在長龍路看到汽車只有兩三次,在這裡可以看到很多次啊!

當眼前的建築物愈來愈多,仁愛鄉的中心地帶離我們愈來愈近,告別驚險的山路讓我大大鬆了一口氣。在一個小巧的加油站加個油補充存量後,我們騎進了中心區域,經過警察局時,魏言歡指向左前方,我就看見她指的是仁愛鄉的戶政事務所。和隔壁的警察局相比,仁愛戶政顯得很小一間,不過具有原住民風格的外牆讓它看起來別有特色。

仁愛鄉的人口應該很少,在這裡上班應該很清閒吧──我一邊想著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一邊繼續騎行,很快就告別了仁愛鄉小小的中心地帶。

←清境農場

←合歡山

廬山溫泉→

又是二選一的選擇題,我再次選擇左邊,進入名為信義巷的向上之路。我們朝著約定的目標,在轉動的車輪上,在轉動的時間裡,向前邁進。但頭上天空的浮雲愈來愈多,讓我不免有些擔心。

「你看!」

魏言歡興奮地指向右邊,我看見在山巒之間有一片美麗的湖泊,後來才知道那裡是霧社水庫。

「嗚哇!」

經過一個大彎路時,一隻黑狗從路的左側衝到右側,嚇了我一大跳。

「你看!你看!」

道路之外的山景愈來愈壯闊,魏言歡的語氣更加興奮。

「哇塞。」

在一段樹木較多的路程中,我看見幾位自行車騎士奮力前進,用他們的雙腿作為引擎,用我難以想像的鬥志作為燃料。

「我們在這裡休息一下。」停在全家便利商店前,我對身後魏言歡這麼說。她走進全家借廁所和買飲料時,我打開手機看時間,從埔里到這裡又花了40多分鐘,抬起頭看了看四周,便利商店立於群山圍繞之地。雖然一路上所見真是美不勝收,但騎到這裡已經讓我開始懷疑自己,要跋山涉水的話我在電玩遊戲裡面做就好了,竟然撇下電腦大老遠來到這種地方。

如果沒有她,我會覺得自己像白癡一樣。

當魏言歡拿著飲料走出來,她的第一句是:「幫我拍照!」

剛才在早午餐店裡,她就拍了好幾張照片,先拍食物照,再請我拍她和食物的合照。不過,當我拿起她的手機,透過手機螢幕拿捏她和山景的比例時,不得不說,充滿笑容的女孩子和大自然真的是非常合拍。我的心裡甚至浮現一個詩意的想法──雖然浮雲蔽空,有她的笑容就讓人覺得不需要太陽。

不過下一秒,我的心裡又浮現一個很欠揍的想法──如果她沒能越過那個死亡的未來,這些美美的照片很快就會變成遺照了……

「謝謝~」我將手機還給魏言歡,她一邊道謝一邊查看照片,接著對我說:「換我幫你拍一張吧。」

「不用了,謝謝。」我立刻回絕。

魏言歡好奇地問:「你不喜歡拍照喔?」

「對。」沒什麼特別的理由,我覺得自己不上相而已。

「喔~可是你不覺得來到這種地方,就應該留下一點紀念嗎?」

我指著機車,說:「以後再說,走了。」

*****

先不談合歡山,光是埔里和清境之間的距離就長得超乎我的想像。當我看到兩排汽車停車格、許多遊客以及清境農場的圍牆時,腦中就充滿著「到這裡就好了吧,合歡山還很遠啊」的念頭,靠著剎車的四根手指蠢蠢欲動。

今天停在這裡,可能就不會有繼續往前的那一天。

稍微加快速度,我們從車輛和遊客之間穿過,從合歡山的路牌底下經過。我在想什麼呢?從答應她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沒有隨自己意思止步的權力了。

隨著高度一路爬升,群山也一再展示出不同層次的美景,與此同時,周圍的溫度也一路下降。穿過兩排民宿時,浮雲不知不覺從我們的天空退開,也在群山之上開了一道縫隙。

「哇~超漂亮的~」

魏言歡發出讚嘆,我也有同感。陽光突破一切阻礙灑落下來,為青翠的山峰灑上美麗的光輝,也在我們前方鋪上明亮的道路。

然而沒多久,天光山色就被兩排綠樹遮蔽。在長龍路上騎行在滿滿的植物間讓我覺得很愜意,3個小時後再次進入這種道路,我感覺自己像是闖進了看不到盡頭的森林。疲倦、煩躁、茫然,從林木間的暗處飛過來,在我的腦袋四周盤旋飛舞,這條路到底還有多遠啊……

在我耳後,魏言歡大聲地說:「這條路真是有夠長的~加油加油!」

僅僅是這麼一句話,從她的嘴裡說出來,疲倦、煩躁、茫然瞬間全被吹飛到山嶺之外,這感覺就好像電玩遊戲中被施加了抗黑暗的魔法。

「是是是~」

我們在最接近合歡山的派出所──翠峰派出所停了下來,再不穿上羽絨外套一定會感冒,我的顏色是橄欖綠,魏言歡的顏色是桃粉色。幫魏言歡在派出所前拍照留影後,我們繼續向著更高、更冷之地前進。

又不知騎了多久之後,當視線所及的前方出現聚集的人群和車輛,合歡山的武嶺,我們的目的地,到了。

一下機車,魏言歡立刻高興地歡呼:「耶!我們終於到了~」

真的,我們終於到了。走上武嶺的觀景平台,在標高3275公尺的這裡,在沁涼的高山空氣中看見的景色,對十幾年樂於宅在房間裡的我來說,真的是永生難忘。群山與蒼穹極為壯闊地分別開來,高舉穹頂的太陽照著來時長路,風吹動浮雲拂過山嶺也吹過我的臉頰。當我轉頭尋找魏言歡的身影時,她很忙碌地又是看風景、又是拍風景、又是拍自己。真的是永生難忘。

我和她在觀景平台四周走走看看走走,約20分鐘後,我跟她說差不多可以離開這裡去清境了,魏言歡原先的規劃就是先上武嶺再去清境。

魏言歡說:「下山時會經過主峰步道,我們上去走走好不好?」

聽到這句話,我立刻擺手拒絕,說:「『主峰步道』聽起來就很累,妳改天找別人去。」

魏言歡嘟噥說:「說不定就沒有『改天』了啊……」

「會有的。」

我看著魏言歡,說:「妳一定會活著看見下星期六的天空,能跨過漫長路途來到這裡,妳也一定能跨過那個未來繼續前進。」

「嗯。」魏言歡露出甜甜的微笑,回應說:「一定。」

走到機車前,我又對她說:「話說妳很貪心哩,原本就想走天空步道了,再走妳剛才說的主峰步道,不怕今天累死、明天鐵腿啊?」

「既然都是要死,我寧願累死在山上,也不要橫死在馬路邊。」

「這樣醫護人員很可憐,麻煩妳死在方便送醫院的地方。」

我們兩人就在很沒有意義的對話中告別了武嶺……

*****

下午1點,買門票進入清境農場後,魏言歡更加樂在其中地大拍特拍,我和成群的綿羊一樣無言以對。

看著其中一隻綿羊自顧自地低頭吃草,我對牠說:「真羨慕你們,每天就是起床吃草、吃飽睡覺,不用擔心自己的未來,也不用在意別人會怎樣。」

如果這回到過去的奇事發生在羊身上,肯定只會若無其事地度過吧?

「江先生!幫我拍照~」

看著魏言歡站在一隻黑綿羊旁邊向我招手,我心裡苦笑地走了過去。

我們一路走,魏言歡一路拍,在農場裡面的青青草原走了一圈後,我們走到外面的高空步道。慢悠悠地走在兩條白色的圍籬之間,我看著遙遠的彼方,山嵐縈繞在群山之間,純白縈繞在群青之間,這等美景只能在靜默中領略。魏言歡走在前面、我走在後面,她頭髮的香氣隨風飄來,無形無色,卻讓我彷彿看見隨風飄舞的白色花朵。

「我們在這裡停一下好不好?」魏言歡說:「我想好好看一會風景。」

這裡差不多是步道中間的位置。

「都可以。」

山嵐緩慢地流動,時間無聲地流過。正當我轉頭看一隻柯基犬跟著主人一起走步道的時候,魏言歡突然開口說:「我有一件事一直藏在心裡,就是……我在我爸爸和那兩個人的葬禮上哭不出來。」

「嗯?」我聽得不太明白。我10歲的那一年,在我中風多年的祖母的葬禮上我也哭不出來,只想著葬禮何時才會結束。雖然她和她父親之間的親情一定比我和我祖母高得多,但就算如此,內心的悲傷也沒有一定要用哭泣來證明吧。

「還好我事前就有預感,準備了一只墨鏡,那天一直戴著不敢拿下來,就怕來參加葬禮的親友會說什麼不好聽的話。」

魏言歡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我當下也不明白,應該要覺得很難過才對,怎麼會一絲想哭的感覺都沒有?直到四、五天之後我才想通了,之所以會哭不出來,是因為在我的內心深處覺得自己沒資格為他們哭泣。我一直不願意向那兩個突然變成家人的人敞開心胸,也刻意在爸爸面前關閉自己,這樣的我面對他們的照片時,只有無限的後悔。」

「嗯……」

「從那時候起,我的內心就好像纏著一條解不開的鎖鍊,不論我在學校如何和朋友一同歡笑,每當回到家中,我總會覺得自己今天沒有真正笑過;不論遇到什麼挫折或痛苦的事情,我在別人面前都是笑著面對,但我自己很清楚,我只是想哭卻哭不出來而已。」

「嗯……」

「但是今天很特別呢,我有一種特別的開心的感覺──和一般會說的『特別開心』有些不一樣,是『特別的』開心。」

瞥著風吹動她烏黑亮麗的頭髮,我回應說:「與其說特別,我覺得說是奇怪的一天更貼切。」一個莫名其妙回到過去的公務員,和一個本來應該以鮭魚名字死去的女大學生,還有比這個更奇怪的組合嗎?

「哈哈哈,說得也是呢~」魏言歡轉身便說:「走吧,我們繼續把這條步道走完~」

當我們走到步道盡頭再往回走時,我便覺得兩腿開始發痠,這個高空步道的長度據說是1.6公里,對我的大腿肌肉不太友善。

走著走著,魏言歡開玩笑地說:「我突然覺得,我們這樣好像河裡的鮭魚,在魚群中游過去再游回來。」

聽到她這麼比喻,之前在戶政事務所吃午餐時和小林的對話忽然浮現。

我說:「如果說是鮭魚,那妳應該是櫻花鉤吻鮭。」

「為什麼?稀有動物的意思嗎?」

「唔~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差不多』是什麼意思?你說清楚喔。」

被魏言歡狐疑地盯著看,我就說:「妳和櫻花鉤吻鮭一樣,快要死了,需要有人救妳一把。」

聽到這話,魏言歡只說了兩個字:「機車。」

她和我接下來的對話全都是不著邊際的鬥嘴,如同山嵐縹緲在高山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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