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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觀景窗

小莊是個才華洋溢的攝影師,年紀輕輕便在網路上小有名氣,將自己的部落格經營得有聲有色,但這種日子過久了,忽然感到乏味不對勁,看著過去幾年來拍出的作品雖然美麗,網友佳評不斷,但自己總覺得那些照片好像少了些什麼,宛如擺放在聖誕樹下的禮物盒,用華麗的包裝紙一層層地包起,看來精緻美觀,卻經不起一拆,因為裡頭什麼東西也沒有。

有一天,他受不了自己作品,準備結束自己的部落格時,小莊一位作家朋友對他說道:「電腦關掉,出去走走吧。」

「去哪?我一個星期有四天的時間在外頭取材,想得到的素材幾乎都被我拍完了,你說我還要走去哪?」小莊無奈地轉開相機開關,又關掉,再打開,彷彿拍照對他而言,已經變成一種例行的工作。

「我不會拍照,所以也不知道你要去哪,但我覺得攝影跟寫書差不多,都是在創作,我就直說了,你過去拍出的東西,套個比方,很像網上常見那種看似意精深遠的文章,但是都太刻意了,沒有故事,沒有生命,甚至不知所云。」

小莊微微一愣,心想自己拍過許多照片,都被人稱讚有「意境」,從來沒人對他說過這種話。  

那天晚上,他的作家朋友還推薦了一個同樣喜愛拍照的前輩給他認識,說從那人身上,搞不好可以給你新的想法,接著寫了一串地址給他。

隔天一早,小莊興致勃勃地在南投山區東繞西繞,終於找到一棟老舊的三合院,上頭斑駁的門牌號碼剛好符合他手上的地址,他心想,難道這種時代,連相機領域的高人也愛搞獨居在深山這一套?想著想著,半信半疑對門敲了兩下。

「是誰?」老舊的門板「唧呀」一聲打開,是個年紀只有十歲左右的小男孩,張著大眼好奇盯著小莊猛看。

「小朋友你好呀,請問你爸爸在不在?」

男孩說道:「我沒有爸爸。」

小莊臉頰感到一陣熱,抓抓頭髮再問:「那你媽媽呢?」

「媽媽也不在。」

「痾……你是不是跟爺爺奶奶一起住?還是家裡有其它大人呢?喔,對不起,叔叔我不是壞人,我是一個攝影師,聽朋友說這裡住了一位攝影前輩,所以來拜訪一下。」

那男孩聽見攝影,眼睛忽然睜得老大,開心地牽著小莊的手,叫道:「叔叔你也喜歡拍照?哈哈,我也喜歡耶,快進來呀!」

小莊笑笑摸了摸他的頭,問道:「真的?那你是用哪一家的相機呀?」

男孩拉著他往家裡走:「我啊?我沒有錢買相機,所以我都用手指拍照,你看!就像這樣。」他邊說邊伸出兩隻細細的小手,彈出拇指和食指,在他眼前圍成一個方框,俏皮地說:「卡嚓!」

這在一瞬間,小莊忽然怔住了,心想,該不會眼前這位小男孩,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吧?

小莊還以為男孩在跟他開玩笑,但經由聊天的過程,逐漸對這小孩的背景有了大致的了解。

那孩子很小就沒了爸爸,兩年前跟著媽媽搬回山上的老家居住,家中空盪盪的,除了幾張簡單的桌椅家具外,就沒有其它擺設了,他母親為了賺錢養家,時常到山上採些野菜到人多的市集去賣,但有一次不小心踩空,跌下山谷,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之後的日子,都是靠著娘家那邊的親戚照顧,好幾次要將他接回城市裡居住,但都被男孩強烈地拒絕。

「媽媽只是出去久了一點,我如果走了,她回來就看不到我了。」男孩是這麼對小莊說的。

小莊倒吸一口氣,有種酸酸的感覺不停在胸口翻滾,他不是很擅長處理這種話題,趕緊說道:「小朋友,那你為什麼喜歡拍照呢?」

男孩轉了轉眼珠,立刻說:「因為媽媽喜歡,所以我也喜歡。」

他笑嘻嘻地拉起小莊:「走!我們去外面玩!」

那天,小莊陪著男孩在山林裡到處亂走,沿途經過許多參天巨木,放眼望去,雄偉起伏的山巒,就像一幅大自然的美麗畫作,就當他們來到一塊長滿波斯菊的開闊地時,小莊終於忍不住,掏出相機,熟練地測光,調整焦距、光圈與快門,像一位目光精準的狙擊手,瞄準被攝物發出一連串清脆的快門聲。

而一旁的小男孩,只是平舉著雙手,模仿起他的動作,嘴裡開心地唸著「卡嚓!卡嚓!」笑得十分天真。

小莊注意到他的動作,想起自己身上還有另一個備用的小台相機,立刻遞到他面前:「小朋友,送給你,你這麼厲害,一定會用,試試看!」

男孩接過後,安靜低頭看著,忽然將相機轉了一圈,眼睛湊到機身正面的觀景窗上,直盯著大片的波斯菊花海。

「不會不對,你拿反了,眼睛要放在相機後面,不是前面。」小莊心急地想糾正他,但男孩好像沒聽見,只是固執地用他獨特的方法觀看著。

小莊覺得奇怪,若他從小就見過母親拍照,怎會連相機的拿法都不知道,蹲下身子,又叫了他幾聲。

這時,男孩突然轉了過來,相機幾乎遮住了他大半的臉龐,有幾滴水珠沿著他細緻光滑的臉蛋滑落而下。

小莊緊張地問他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他搖搖頭,紅著眼眶喃喃說:「以前媽媽的漂亮眼睛都躲在相機後面……我以為只要這樣看,就可以見到媽媽了……可是裡面黑黑的,什麼都沒有……」

小莊聽完愣住了,就在這個時候,從他的角度剛好可以透過觀景窗看見大片的花海,以及男孩此刻流著淚的表情,他告訴自己,這是他從事攝影這麼多年以來,見過最動人的畫面,但快門就在他眼前,卻遲遲提不起手按下去……

一直到多年後,當時男孩充滿思念的表情不斷重複在小莊腦海裡撥放,無法沖洗出來,卻比任何照片更有生命力。

他想,這應該就是作家朋友曾提到自己照片缺少的部分吧……

攝影,就是這麼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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