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第一話 再會了,青春

      「青春只是被世人美化的性慾而已!只有軟弱的意志才會被它支配!」

      液晶螢幕上的電玩角色正在一片火海中陷入廝殺。遊戲裡的主角拿著造型十足複雜的武器朝著敵群發動攻擊的那一刻,因著我的咆嘯而讓主角的動作停頓了下來,接著被敵人們包夾圍攻。

      「沒錯。」

      宅爆回應了我的憤怒後再度將視線移回螢幕上,繼續移動他的指關節展開殺戮,房間內又只剩下了電玩的聲音了。大三上學期已經進入了第二個月,今晚那群鬣狗般饑渴的男人又再度踏上聯誼之路。加上今晚的份,這已經是他們進入大學以來舉辦的第八十場聯誼了。

      「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能像他們一樣如此熱衷於聯誼?究竟有多少人能在兩年內舉辦近百場聯誼但卻始終無法擺脫處男之身?為何他們到現在還無法認清,他們的行為在整個物種進化史上是多麼無意義無價值的?他們到底明不明白,他們今天依然只會無謂的讓下半身充血一整晚而最終只會留下無限的空虛?他們難道還不明白,持續這種沒意義的充血狀態下去唯一造成的後果只會是加速他們走向滅亡?他們會送命!」

      我們是大學同一個班級裡的宅男與處男組成的團體。那一年剛走入大學校園的我們,就像剛從泥土裡鑽出,不停蠕動身軀的小蟲子。那時我們都懷著同樣的夢想---總有一天,我們要展開華麗的翅膀,飛向花兒溫暖的懷抱。於是在初秋的九月,孱弱的蟲子們建立起堅定的友誼,為了共同的夢想踏上了聯誼之旅。那時的我們什麼都不懂,以為只要經過聯誼的洗禮,悅耳浪漫的大學戀曲就會順利奏起,但實際上我們光是跟女性說話都會結巴發抖冒冷汗,最後只有屢戰屢敗的悲慘戰績。我們的啟程充滿了挫折與淚水,但也因為有彼此的扶持,我們才能再度站起來,迎向下一場艱困的聯誼。

      「無論過程多麼坎坷,都要笑著走向幸福的終點!」我們在那個時候都如此堅信著。在那個時候……

      事情剛開始發生變化時,我們屢戰屢敗的狀態依然維持不變,但當我還陷在聯誼後留下的挫敗感時,戰友們已經略過了挫折的步驟,義無反顧的開始尋求另一群不認識的異性。原本我以為是大家都在失敗中變得堅強了,沒有成長的只剩下我,為了不落後腳步,我也下定決心遠離悲傷,繼續跟夥伴們追尋夢想。

      而事情沒有我想像中的單純,聯誼的排程日漸密集,密集到詭異的程度。他們為了儲備晚上的精力,白天以最小限度的活動量遊走在大學間維持出席率,入學時為了充實生活而加入的社團全部都已退出,聯誼成了他們生命中的唯一重心。白天時的他們氣若游絲,彷彿參加邪教儀式的教徒們,雙眼空洞佈滿迷走的血絲,嘴裡不時唸唸有詞彷如地獄裡的呢喃,仔細一聽,他們竟然是在念聯誼中進行的團康遊戲口令。

      我的夥伴們個個因為聯誼而成為廢人,當時的初衷已經完全變了調,他們早就不管大學生活璀璨的幸福終點,不斷重複失戀、絕望、而後再度重生再次墜入情網的這段血腥過程才是他們享受的。變態至極。

      我回到常人的觀點回頭看,也許我們踏上的路根本不是通往香豔繽紛的彩色天堂,而是邁向成為重度被虐傾向的無底深淵。

      「疥瘡,你錯了,我們的聯誼所要追求的並不是你想像中那麼負面的東西……」

      傑哥拍著我的肩膀安撫對聯誼產生疑惑的我。傑哥是我們當中負責安排聯誼的公關,在我們之中,甚至在其他身心健全的大學生圈子裡,傑哥都算得上數一數二的白臉大帥哥,之所以能夠敲定這麼多場聯誼也都多虧了他的長相。但傑哥仍然屬於我們在室男的一員,因為沒有女生想跟傑哥這樣的白癡發展關係。

      「不然你告訴我,聯誼究竟是什麼?」

      我將心中的疑惑交由傑哥來回答。

      「聯誼嗎……呵……聯誼啊……嗯……呵呵……嘻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看著傑哥豁達的帶著笑聲開始奔跑的樣子,於是在自己也變成那副德性前,決定退出聯誼的陣容。

      即使已脫離了那趟看不見光明的旅途,但看著兩年來在只有敗仗的聯誼中仍無法自拔的他們,我還是為好友們的墮落感到悲哀與憤怒。而我總是會在諸如此類的不滿在心中積壓到即將滿溢而出時,找宅爆作為宣洩的對象。宅爆是我身邊最善於傾聽的朋友,即使從我剛才開口到現在,宅爆的視線幾乎沒有離開過螢幕上的遊戲畫面,但我知道此時的他依然認真的在傾聽我的憂慮。

      「他們的聯誼還存在著夢想嗎?假若那已只是品嘗絕望的自虐行為,他們究竟還要心碎到什麼程度才願意清醒?這麼缺乏投資報酬率的聯誼到底是哪裡有趣!」

      「沒錯。」

      我就知道他有在聽。

      宅爆是名正言順的宅男。雖然在物以類聚的宿命下,他和異性緣極差的我們屬於同一夥,但宅爆從一開始就對聯誼沒有絲毫興趣。他既不談論女生,也不看猥瑣動作片,但對二次元世界的動漫美少女卻懷有異常的執著。為了徹底投入他開銷龐大的興趣,宅爆的生活節儉到讓人吃驚的程度。我所在的這個房間裡總是飄散著宅爆為了省吃儉用而自己調配出來的營養飲料氣味,那謎樣的味道實在讓人擔憂宅爆的身體狀況。

      在這個房間裡,還有一個被我們稱為宅嫂的等身大美少女人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卡通或漫畫裡的角色,但據宅爆的說法,她的要價遠遠超過我們家的那台中古老車。

      「我沒有任何理由和時間把愛情浪費在三次元上。」這是宅爆的名言。

      「宅爆,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夥伴們繼續這樣向下沉淪,想救也救不回來。他們到現在依然執迷不悟,還不知道自己現在一頭熱的是多麼沒意義、多麼愚蠢的事情……你知道是什麼導致他們變成這副蠢樣的嗎?」

      「青春?」

      「對!就是青春!」

      果然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宅爆。

      「過去我都認為這個抽象的名詞指的只是少年成為大人的過度期而已,這個階段伴隨的種種不穩定思緒,都能以成長中的心智必經的階段做為解釋,在不斷的摸索之後,少年才會成為一個堅強的大人,這就是過去在我認知中的『青春期』。但我錯了!青春根本不存在讓人成長的要素,那是一片渾沌,甚至會導致毀滅的渾沌!這片渾沌是在阻礙一個人身心的發展!看看青春在我們的夥伴身上留下了什麼,沒有任何成長的跡象,只有無法發洩的異常性慾!身心都得不到成長的處男根本沒有機會可以擺脫處子身,最後青春期就像鬼打牆一樣,讓這些可憐的處男永遠停留在求偶與心碎的悲慘階段!青春就是這麼可怕的東西!」

      「我們……算是從這場災難中倖免了嗎?」

      「就是這樣!唯有跨越青春,擺脫青春,我們才能成為卓越的理想人類!好,我講完了!」

      「起頭和結尾都如此讓人無法掌握,真不愧是疥瘡。」

      「廢話!因為我是懂得分寸的大人!」

      再不離開這裡,我就不能零時差的趕上星野玲奈主演的日劇了。那是我生活中最美好的一個環節,我實在無法在飄散異味的宅爆房間裡充分享受看玲奈演戲的時間。

      「我該走了。」

      「嗯。」

      宅爆終於從螢幕前起身,準備送我離開。

      「疥瘡,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可以。」

      「你……該不會是不是因為不願意再度受傷,所以才這麼抗拒青春吧?」

      「當然不是。我只是在短暫的躊躇過後,明白了自己該走的路而已。」

      「嗯,那就好。」

      「好了,我要回家看玲奈了,住你樓下的那群迷途羔羊敗戰而歸後代我叫他們去吃屎,再會。」

      「再會。」

      我離開宅味十足的宿舍,騎上了我命名為哈雷的小50。宅爆以及正在聯誼的傑哥他們全住在房租便宜的這棟宿舍裡,少數族群一向都有團結求生的習性,唸文科的男生在比例上原本就屬於少數,而這些既宅又沒異性緣的可悲男人們,更是為了避免被殘酷的校園生態蹂躪身心而選擇群居。

      但這樣的群體生活有時會妨礙稀有種的成長,我的宿舍到學校之間有著一段不算近的距離,我選擇一個人住在那裡,孤獨的進化。

      我的哈雷騎進了北市東路,那條位於大學附近的商店街。每晚這個地方總是聚集著無數歌頌青春的男男女女,在歡笑中消耗他們寶貴的光陰。剛才在宅爆面前雖然說了那樣的大話,但臨走前宅爆丟來的疑問,在我穿梭北市東路時又再次迴響在我的腦中。

      正如我所說,我絕不是害怕二度受創才如此憎惡青春。過去的我的確也深陷青春的毒之中,大學前兩年的我遊走在幾個社團之間,明知不管投注多少努力都無關任何實質利益,當時的我依然每晚為了這些仿如遊戲的社團活動奔波不斷,樂此不疲。同時,我也交了女朋友,談了短暫的一場戀愛,然後被甩得一塌糊塗。

      正因為我切身體會過青春的甘美,所以現在的我才必須要毅然擺脫它。那時的我成天把空泛的熱血論調掛在嘴邊,以為在我身上真的存在著能讓夢想實現的才華,直到被她完完全全的否定我引以為豪的一切,才知道陶醉在青春中的自己是多麼的膚淺。

      所以,我決定早一步擺脫青春,唯有突破青春的繭,我才能真正成長為有用的男人。與其沉浸在靠著社團得來的渺小成就感,不如爬到成功者的地位,讓真正的成就滿足我;與其在稚嫩的戀情中跌得渾身是傷,不如成為充滿魅力的成熟男人,和絕世美女談一場屬於大人的愛情。

      我在十字路口停下哈雷回過頭,透過越野式全罩安全帽望著街上依然歡笑的大學生們。我高高舉起了手,對著街道使力揮擺,街上的人不時以困惑的表情看著舉止突兀的我。就在此時此地,我告別了屬於青春的一切,即使還沒踏出社會從事生產行為,身為學生的我還是有很多事情來得及做。明天開始,為了充實自己成為一個有用的男人,我要認真上課,努力求學,告別放蕩的生活。在小貓們還忙著叫春時,我將成為孤傲的雄獅。

      所以,再見了,我的青春。

      那晚,我做了一場飄著玫瑰香的夢。夢中的我正和星野玲奈共進晚餐,跟以往曾經做過的美夢大同小異。

      「加油!你一定可以的!」

      玲奈以宇宙美好的溫柔笑容對著我說。即使在這過程中我早已察覺這只是一場夢,但這樣的夢總是能讓我安心,捨不得再次睜開眼。在夢醒之前,我與玲奈愉快的暢談,天使就在我面前閃閃發光,但我始終在夢境中找尋,找尋著「她」的身影。

      第二天,我在下午兩點醒來,總共在睡夢中翹了六堂課。雖然下定了決心,但這樣的意外偶爾也會發生在下定決心改變自己的隔一天。

      即使如此,我還是起床馬上動身前往學校,出席下午三點的皮影戲概論,這世上最為重要的選修通識課。我對皮影戲一點興趣和概念都沒有,堅持出席這堂課的原因只有一個,是因為玲奈也修了這堂課。

      沒有錯,我仰慕的日本新生代偶像演員星野玲奈,竟然在我們學校出現了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面孔。並不是單純的明星臉,在我面前降臨的她,從頭到腳底板散發出的氣質,都跟我在夢中及在螢光幕上看到的天使一模一樣。我在這堂原本視為營養學分的課堂上偶然遇見了天使,但皮影戲教授從來不曾點過名,天使的芳名和就讀科系我都無從得知,於是我只能在心中悄悄的為天使起名---天使玲奈。

      玲奈似乎跟我一樣,沒有和熟識的人一起選修這門課,照理說這是和她搭訕的大好機會,至少可以透過共同的興趣,比方說皮影戲來切入話題。但我在進入她周遭五公尺內就會呼吸困難瞳孔張大,如果向她開口,我可能在一句話講完前就會七孔爆血而死。所以我選擇坐在教室裡最後一排的位置,默默的看著天使那耀眼的背影,如此我就滿足了。今天我也是為了守護天使玲奈的背影而趕往教室。

      順帶一提,這種情結和前一晚提到的青春或戀愛等等並沒有任何關係,我的情況是接近宗教信仰的崇拜心態,比起那些幼稚的想法,我對玲奈的景仰是更加神聖的。

      ---不過,或許是因為我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耀眼背影上的緣故,我完全沒有印象皮影戲教授在上個星期宣布停課一週這件事。等著拼了命趕去搶後排座位的我的,只有無人的空教室而已。

      我非常的生氣,一個星期中我最期盼的一件事就這樣泡湯了,而這一切都是青春的錯。在堂堂的校園裡,只允許遵循王道的膚淺大學生假戀愛名義發洩情慾,而不准如我這般崇高無暇的仰慕心得到抒發,這不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容百姓點燈的寫照嗎?這就是人人迷戀的青春!該死的青春!

      正當我憤然之際,口袋裡的手機響了。顯示在手機螢幕上的名字,即使不是處在這股憤怒的狀態我也不會有接起它的念頭。但憤怒的我卻接起了它,這荒唐的舉動我想也是青春設下的陷阱,人在失去理智時做的事就跟青春期的少年一樣愚昧。

      「喂……」

      「靠----!他媽的爛瘡!你他媽總算肯接電話了啊你!」

      我實在無法原諒自己一時錯誤的決定。

      「嘖……」

      「啊?嘖是針對我嘖的嗎?啊?」

      「找我有事嗎?」

      「有事咧!他媽的!你是真的不管社團的死活了嗎?年度公演啦年度公演!快!下個月之前生出劇本給我啊!」

      「你等一下,我不是在上個學期就告訴你我要退出戲劇社了嗎?」

      「管你退出咧!那是上學期的事了啦!快點想辦法!難道你想眼睜睜看著我們兩個好不容易救起的戲劇社再次面臨滅亡嗎?」

      電話那頭讓人焦躁的聲音,是我曾經待過的戲劇社社長,黑澤。一個連可憐的一點點才華都沒有的男人。

      去年的這個時候,黑澤和我分別擔任戲劇社的社長和副社長職務,而其他社員基本上都屬於幽靈。這個社團唯一具體的成果發表活動,就是在每年年初舉辦的年度話劇公演。校園劇團當年的盛況已經遠遠的衰落到如今半死不活的地步,本校的戲劇社更是在衰落中處於最底端的絕望處境。招不到社員領不到經費,但每年只要能在年初擠出一個像樣的表演,這個社團至少就能再多存活個一年。

      但去年這個社團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機,公演前一個月連必要的後台人員都湊不齊,再加上此社團社長是個無能的廢物,在那種惡劣的情況下,公演開完天窗再放個寒假,戲劇社的社團辦公室就會完全消失,成為象棋社所有。而在那絕望的時期拯救戲劇社的最後關鍵,就是由我一手編導主演的作品,《藍道說》。

      對,我必須更正黑澤的說詞,一切都是我的功勞,那傢伙什麼事都沒做。

      關於那場影響戲劇社存亡的公演內容,由於昨日的我已經捨棄了所謂的青春熱情,所以我決定不再回顧此事。我是個積極向前看的男人。

      「快啦!劇本啦!我本來也想跟你上次一樣包辦所有的職務,不過我大概真的比較缺乏編劇的天份,所以這次就由你編劇我主演吧!其他演員的部分沒問題!上次靠《藍道說》招到的新社員還沒跑光!你只要為我量身打造一齣戲就夠了!」

      「這種話你說得出來?去年是誰在社團死到臨頭了還謊稱自己的膚質對舞台燈光過敏,公演當天戲劇社社長一次都沒走到觀眾面前過,你現在是憑哪股自信說要主演下一次的公演?」

      「社長也是身為人類,也是需要成長空間的吧?你再幫我這一次,明年我就來突破你的境界!」

      這個沒有才華的男人竟然打算連任三年社長,戲劇社已經墮落到連一絲能被叫做希望的光芒都找不到的地步了嗎?

      「黑澤,如果是那時的我當然可以信手拈來就生一個劇本隨便你去發揮,不過真的很不巧,我已經覺悟了。就在昨天晚上,我總算明白過去熱衷戲劇的我有多麼的不切實際。但從我覺悟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告別了那個膚淺的自己,現在的我即將擺脫青春的束縛,迎接---」

      「工沙小聽不懂啦!快寫劇本啦!我要主演的欸!」

      「嘖……不然我剛好手邊有個還沒用過的題材,你要不要演看看?劇名……叫《食蟻獸最後的晚餐》好了。」

      「喔!喔喔喔!不愧是天才!雖然有點不知所云,不過既然是你寫的一定是夠有深度的戲吧?」

      「我真的沒有想到字面以外的意思。你就想辦法在台上用鼻孔吃螞蟻吃到死吧,再會。」

      「啊啊?喂!疥瘡!」

      我掛掉電話中止這段沒有意義的對話,為了徹底不再被干擾,我連手機電源都關了。沒想到我嶄新的一天盡是浪費時間在這種事上,我的憤怒轉變成一股渾沌複雜的怨氣,就像糾纏不清的青春對我下的詛咒一樣,揮之不去。

      「怎麼樣?難得來學校上課才發現自己早就被當掉了嗎?」

      爽朗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雖然有一陣子沒有聽到那聲音了,但我知道那是阿凱學長。

      「阿凱學長,這種玩笑由你來開不太合適吧,你今天是來上課的嗎?」

      「我翹課了,剛剛在北市東路吃太飽,想說來學校散個步消耗一下熱量。」

      「又翹了啊……學分沒問題嗎?」

      「別拘泥那種小事啦!你咧?也翹課喔?」

      「不要把我們混為一談……我本來的目的是好好來上一堂課的。」

      「本來?結果還是翹了啊!」

      「我沒……反正我的情形跟學長不一樣!」

      關於阿凱學長就讀的科系、年齡、本名,一切細節我都不瞭解,也不曾看過他和其他人走在一起,只知道他是延畢超過三年的資深學長。照常理說他現在的處境應該已經是毫無退路了,但自從我認識學長開始,我一次都沒有看過他是為了上課而來到學校。阿凱學長一年四季的穿著都是短袖短褲的輕便運動服,書包或課本從來沒在他身上出現過。遇見他是在去年的這個季節,逐漸開始轉涼的秋季。當時還十足幼稚的我,正為了排解青春留下的苦悶,一個人像秒針一樣在學校操場緩緩移動腳步,就這樣度過了一個下午。

      「一起跑啊。」

      在黃昏之際,初次見面的阿凱學長跑過我的身旁,回頭笑著對我說。宛如遊魂般飄蕩的我並沒有回應任何話,但雙腳卻跟著這個陌生人的腳步,加速跑了起來。

      那一整個傍晚,我和阿凱學長都沒有像樣的對話,兩個人只是默默的跑著,直到太陽完全消失為止。這就是學長和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

      「學長,我說真的,再怎麼熱愛大學,你也差不多該畢業了吧,再這樣混下去怎麼行?」

      「總會有辦法的!還沒被退學之前能過一天就算一天吧!」

      「學長……」

      「別管那種無聊的事了,怎樣,難得在學校遇到你,要不要跑一下?」

      「唔……今天還是不要了,我現在的心情實在不適合跑步……」

      「哈!哪一次跟你跑的時候你心情好過了!走吧!」

      「唉……學長,我今天醒來到現在什麼都還沒吃,先讓我吃點東西再說你覺得如何?」

      「我請客!」

      在這個時段,上坡盡頭的學生餐廳前應該已經擠滿了人群。這間學校的餐廳裡並沒有特別吸引人的餐點,但餐廳前的紅豆餅攤卻擁有獨特的魅力。便宜、紅豆餡香醇濃郁,在這淒涼的秋天裡,熱烘烘的紅豆餅總是能帶給孤獨的宅男學生滿滿的甜蜜與溫暖,因為深怕體重增加、卻又抵擋不住甜食誘惑的女學生們,總是會在這個時間帶爭先恐後的搶購剛烤好的紅豆餅。青春雖然愚蠢,但被青春的肉體包圍卻是一件愉快的事。我拖著飢餓的腳步,配合學長高昂的情緒越過了坡道。紅豆餅攤今天依然生意興隆,我開始用銳利的眼神搜尋擠入人群的最佳位置。

      意料之外的事是,紅豆餅攤前面的人群之中夾雜著一個不祥的存在,我的掃描眼馬上停留在一個巨大背影上。

      錯不了,那是本班著名的凹凸組合,身高差將近四十公分的姊妹淘當中比較大隻的那一個,女金鋼柯博文。那充滿殺氣的長髮背影,即使是化成了灰我也不會認錯。而在她身後的人群中,微微露出的半顆腦袋,看來就是和她搭檔的那個矮個子了。

      「不妙,學長,不妙不妙,我們還是回頭吧,局勢實在太不妙了。」

      「啊?紅豆餅呢?」

      「我不餓了。快走,趕快離開這裡。」

      「你耍我嗎?我看起來再怎麼閒也不是讓你這樣耍的吧?我可是學長欸!你到底打不打算要一起跑步?」

      「跑啦!跑就是了!總之現在快點走!」

      阿凱學長帶著困惑的神情跟著我的腳步走下斜坡。不幸遇見了不該遇見的人,飢餓的胃頓時也縮成了一團。當我回頭再次望向紅豆餅攤時,聳立在人群之中的柯博文正以充滿殺氣的眼神注視著我。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操場上零落的聚集了一些系隊或社團的學生,溫吞的移動著他們遲緩的身軀。在這間沒有一個科系特別著名的私立大學中,幾乎也沒有任何一個運動社團或系隊在校外競賽中有過特別搶眼的表現,絕大部分以體育保送生的名義來到這間學校的運動好手們,也會在這片校園的閒逸氣氛中怠惰下去。盤踞在操場上嬉鬧的人群,絕多數也是以青春的假象矇騙自己的盲目之徒。不久前的我就像他們一樣無知也不一定,但現在的我,已經從那自欺欺人的愚蠢把戲中甦醒,即將擺脫青春的綑綁,遙遙領先於勝者之路上。

      一邊望著操場上這片充滿安逸的景象,阿凱學長和我漫不經心的做起暖身運動。

      「你真的不先吃點東西嗎?餓著肚子想跟上我的話是會死的喔?」

      「學長你也太看輕我了,少吃一兩頓飯我也不至於弱到那種程度,我可是人稱中港阿基里斯的跑者。」

      「原來如此。話說回來,剛剛在紅豆餅攤前你是哪根筋不對勁了?」

      「別在意,一些無聊的私人因素而已。」

      「這樣啊。」

      我一點都不想談這個話題。

      「那……熱身也做夠了吧?」

      「差不多了。學長,這次想要來幾圈?」

      「就跑到你跟不上我為止吧。」

      「這話也太滿了吧,學長。」

      我們停下暖身,緩慢的在跑道上移動腳步,接著兩人並行邁出了起跑的第一步。

      我的運動神經超乎常理的差,也幾乎對所有的運動賽事沒有任何興趣。和那些陶醉在青春假象的小鬼們不同,我非常忠於自己的喜好,小的時候我也曾經和大部分的男孩一樣,成天追著一顆球跑,就那個年齡而言,球場就等於是男孩的社交重心,我也盲目的隨著主流飄蕩過。直到有一天,不算晚的某一天,我發現自己對天天碰的這些球類運動完全沒有天份,丟出去的球永遠碰不到籃框,試圖接住的球總是會讓我鼻青臉腫,少年時代領悟這點的我,從此便毅然決然的離開了球場,彷彿就跟現在的我即將早眾人一步擺脫青春一樣。

      運動對我來說是件非常煎熬的事,但我熱愛長跑。在我的定義裡,跑步並不歸在運動的領域之內。少年時代的我既孤獨又多愁善感,心中總是塞滿無盡的憂鬱。不知多少個無法入眠的夜晚,我懷著渺小到見不得人的叛逆奔出家門,在漆黑的夜空下,往不知盡頭為何處的方向直奔。只有在這樣寧靜的夜裡奔跑,寂寞的心靈才能得到撫慰,才能讓快要粉碎我的憂傷暫時被遺忘。在跑到黑夜的終點時,我會遇見全新的晨光。

      很長的一段時間,跑步都只是我排解孤獨的途徑而已。當我在一個人以外的場合也開始跑步後,我才瞭解跑步已經是我為數不多的強項之一。我是個運動白癡,但只要一邁出步伐,我就有自信不停下來也不慢下來,單純只是意志力的延續而已。雖然不同以往,現在的我不是因為難耐寂寞而選擇跑步,也已經習慣了跟著其他的跑步愛好者們一起奔馳,但在最後,我總是可以回到一個人獨自奔跑的感覺。我不願意讓任何人跑在我面前,或讓自己迷失在人群裡。

      所以,我要從人群、從青春之中脫穎而出。

      ---但,我始終無法超越眼前的這個男人。

      到底是哪理出了問題?阿凱學長和我並肩跑了十幾圈,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心跳幾乎與我同調,我並不會覺得累,學長似乎也沒有要加快腳步的意思,兩個人應該會照這樣繼續同步前進的,但為何學長的背影離我越來越遠?

      或許是我一時疏忽慢了腳步,為了趕上學長,我必須開始衝刺,但我在跑步擁有的優勢,畢竟也只有還算一點點強的意志力而已,這樣的條件只能讓我長時間保持自己的速度,一時著急想追上眼前的學長,結果只有毀了原本穩定的節奏。一旦平穩性被瓦解,抵制在意志力下的疲憊感便在一瞬間全部湧了上來。

      夕陽拉長了兩人的影子,還有我們之間的距離。我已經好久都沒有這麼深刻的體會到,跑步是這麼累的一件事情。視線逐漸開始模糊,前進的節奏也無法任我控制,現在就只看維持腳步的意志力能撐到什麼時候了。

      我的腦中浮現一片湖泊。當體力瀕臨極限時,我就會想像這片寧靜的湖泊來讓自己的身心平靜下來。湖泊上,我和她兩個人坐在小小的木船上,靜靜的划動著船槳。那是秋天晴朗的午後,我享受著這無與倫比的悠閒,但心中卻始終懸著不安。我知道,沉在湖底下的某種東西,隨時都會吞噬這片美好的寧靜。

*      

      「喂,還活著嗎?」

      阿凱學長不知道一個人跑了多少圈後,才走近在跑道旁躺成大字型的我身邊。

      「呼嚕……呼嚕嚕……學長……我魂不附體嚕嚕嚕嚕……」

      「哈哈哈哈哈!跟你說會死吧!」

      學長的笑聲依然爽朗,完全感受不到跑完長距離後該有的喘息。

      「學長……你到底……是何方神聖?正常人……應該沒辦法像你這樣跑吧……?」

      「哪那麼誇張,就閒著就跑啊,不過就是個喜歡跑步的廢材大學生而已。」

      「所以才說你和正常人不同……不過你這樣好嗎?你這樣下去……畢不了業還是小問題,接下來是會被退學的吧?」

      「無所謂,畢業跟退學對我來說都一樣。不管是哪種形式,只要結束就代表什麼都完了。所以只要能跑的一天,我就要一直跑。」

      阿凱學長對著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做了大大的深呼吸。有時候我搞不懂這個人所講的話,但是在阿凱學長身上,存在著現在的我還無法超越的某種東西。那不是體力也不是腳程,或許也不是意志力的問題。我無法超越的,是倏忽即逝的某種東西。

      「對了,學弟,我又忘記你叫什麼去了?」

      「芥川……」

      「喔!對啦!疥瘡,皮膚病嘛!」

      事到如今我已放棄了更正。為了向周遭的人主張自己是個與眾不同的文藝青年,進入大學的那一刻我就以大文豪芥川龍之介之名作為自己的稱號。其實我看不太懂這位文豪筆下的作品,純粹只是仰慕他在日本文壇上神聖的地位。或許是這種恬不知恥的行徑產生的吸引,我才會結識肖想成為大導演而自稱黑澤小明的戲劇白癡。假使有人把我和黑澤歸為同類,那對我而言,真的是侮辱文豪之名最大的報應了。

      很遺憾在我身邊對日本文學有所瞭解的人並不多,在他們對芥川龍之介的名號不熟悉的情況下根本無法圓滿我的自我主張,而只為自己添了一個相當不衛生的綽號。

      在屍居餘氣的狀態下,我一直躺到日落西山天黑時才有辦法站起來。離開操場時阿凱學長還和我走在一起,但我大概連學長走路的步伐都跟不上了,在走出校門前,阿凱學長就已經失去了蹤影。

      累得要命。胃裡沒丁點東西,沒見到想見的人,這就是決心擺脫青春的第一天嗎?為何如次空虛疲憊?

      我拖著沉重的腳步騎上哈雷,往宅爆的宿舍前進。宿舍前面沒看到其他人的機車,傑哥他們或許連續兩天都安排聯誼了吧。我疲憊到沒心情關心其他人,今天僅剩唯一可行的樂趣,就是和宅爆一起到北市東路一邊吃便宜的豬排飯一邊闊論生命的奧妙。對我而言,宅爆平凡無奇的外表之下,隱含著有如整個宇宙般豐富的內容在他的靈魂裡面,與他之間的對話充滿樂趣,彷彿宅爆就是世界的真理。

      宅爆房間的門一如往常沒上鎖,但門裡的氣氛卻有些異常。宅爆還是一樣死盯著電腦螢幕,但螢幕上沒有任何畫面,是完全的漆黑。我以為宅爆看動畫看到睡著了,但那像是巴哥犬般呆滯的雙眼確實是睜開的。

      「宅爆,怎麼了嗎?」

      「……喔,疥瘡啊……」

      「難得看你在想事情,該不會是硬碟塞爆所以動畫沒得看了吧?」

      「…………」

      「住樓下的金鋼狼不是還蠻懂電腦的嗎?你如果搞不定的話,要不要讓他看一下?」

      「疥瘡……」

      「嗯?」

      「我被告白了……」

      「…………這種類型的電玩遊戲不都是只要累積好感度就會進入告白模式嗎?還是說向你告白的角色並不是你攻略的對象?」

      「是學妹……」

      「學妹?」

      「嗯……真正的。」

      「……是喔。」

      ---接著,宅爆和我聊了一整個晚上。傑哥他們在八點左右就敗戰而歸了,本來他們想闖入宅爆的房間訴說今晚壯烈犧牲的戰果,但我決定把他們拽出房間。宅爆用他不擅長的文字來表達他從未碰過的煩惱,可能是太不擅長的關係,導致很多時候他都只是嘴巴一開一合的在吐氣音,而其他時間幾乎都處於沉默。或許就連他自己也不能明白此時他面臨的到底是什麼樣的心境。

      對方是和我們同一科系的學妹,和宅爆有類似的興趣,我也對這個人的長相有些許印象。宅爆被檔修的課程是和學妹的班級一起上的,兩個人因此有了交集。然後就在我不知為了什麼原因在操場上追著阿凱學長跑的時候,宅爆被告白了。

      或許現實世界突然給沉迷電玩動漫的宅爆太大的衝擊,宅爆對這樣的處境感到無所適從。但我可以感受到,此時迷茫的宅爆內心已經被學妹給佔據了,宅男宅爆,無疑的已經陷入了戀愛。

      那我和宅爆這些日子談論的一切究竟有什麼意義?就連我的知己也無法躲過青春的魔掌嗎?

      但我卻無法感到憤怒。傾聽著宅爆笨拙的訴說他的戀情,我只能拍拍宅爆沒自信的肩,握起拳頭鼓勵他。

      離開宅爆的宿舍時已經過了十一點,這下子我連玲奈的日劇都錯過了。我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沒有進食,今天發生的一切事情都讓我感到全身無力。

      忽然,我想起了沉睡在口袋裡的手機,雖然也沒有特別的目的,我還是再次開啟了手機的電源。打開就看到了五十八通來電通知,來電人全是黑澤。突然一個念頭閃過腦袋,或許是因為餓昏了頭所致,我竟然回播了黑澤的電話。

      「喂,爛社長。」

      「疥------瘡------!你他媽掛我電話他媽的還關機!他媽你給我解釋清楚!食蟻獸是要叫我怎麼演啊!」

      我早就忘記那個話題了。

      「喂,我是要告訴你,這次公演的劇本我決定要寫了。」

      「啥?媽的你真的打算叫我吃螞蟻吃到死?」

      「別管螞蟻了。雖然才經過一天,但我發現到,就算我想告別青春,青春還是不肯放過我,它甚至連我的好友都下手了,這分明是要趕盡殺絕。」

      「啊?」

      「所以我決定了,既然擺脫不了它,我就跟它來個正面對決。從今天開始,我的一切行為都是為了反抗青春,我要讓它知道,我和那些被它玩弄於股掌間的凡人不同,這一次,由我來掌弄青春。那些讓人神魂顛倒的把戲今後都會任我操握,你們會看到你們陶醉的青春被我狠狠的踩在腳下,直到它徹底結束為止。而我的第一步,就從這部戲開始。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明白……才有鬼啦!他媽的我從頭到尾都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反正下個月我就要拿到劇本!你最好是像去年一樣抱著拯救話劇社的決心去寫啊!」

      愚蠢的人還是沒辦法了解我的思想。決心?真要說決心的話,就是要讓青春那個渾蛋好好的見識,它無法主宰這片校園所有的人,因為今後的我,將要成為主宰青春的勝利者。所有的純愛、熱血、還有夢想,都將只會是我華麗劇本中的橋段,而我將超脫這一切,冷眼看著青春走向毀滅,然後順理成章的,成為我理想的成功男人!

      那晚我做了一場夢。

      並不是關於玲奈的粉紅色夢境。在一片漆黑中,一隻藍色的獸正揚起充滿挑釁的嘴角望著我。在那笑容底下,獸的臉上,寫盡了蒼老。

      我知道,它就是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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