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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1)

好熱。

紹媛有股衝動想要把制服長褲給往上摺個兩摺。如果她選理組班就好了,紹媛默默地心想。為了節省教室空間,所以文組的學生硬是要擠在同一層內,導致一個班級的人數達到四十五人以上,狹小的教室空間加上為數甚少的電風扇,哪天有人直接在這裡中暑她都不會覺得意外。

不過紹媛至少不會後悔選了文組,只是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在升上二年級以後,周圍的同學們就好像變了個人。那種青春稚嫩的氣息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種雜亂的感情——戀愛、學業、社團、獎學金與語言競賽、科展以及未來的夢想什麼的。鄰座的人們桌上攤著課本,但腦海裡肯定不是在複習老師所上的桃花源記。

她看著眼前的筆記本和國文課本,熱風從窗外吹撫進來,她流下一滴汗。

至少,最起碼,格格不入的自己對於學校還是有某些期待的事情。

學校的圖書館在進新書之後,總是會有一段所謂的「展覽期」,而那段時間那些新書不能外借。紹媛吞了口口水,她從一年級下學期的期末等到現在過完暑假,今天總算是可以去圖書館借那些書了。她感覺到渾身的毛細孔都在顫抖,就好像男生們打排球時的血脈賁張。

圖書館對於紹媛來說就是腎上腺素的絕對激發點。總得來說,她在學校最好的朋友,可以說是圖書館最為正確了。

下課鈴響了,一群男生轟亂的拿著籃球從前後門走出去。紹媛拿起自己的借書證,加快腳步往圖書館的方向前進。坦白說她進入端平高中已經一年,但唯一不會迷路的地方大概就是圖書館附近了。

紹媛一邊走一邊將馬尾又重新綁了起來,她用袖子抹去汗水,再把眼鏡擦了擦。進入到圖書館內時,沁涼的冷氣撫平了躁動的心情,她頓時感到神清氣爽。

端平高中圖書館位於智育樓的二三樓,把隔牆打掉的空間非常大,有時候開會甚至會用到三樓的小型會議室。這裡應該是全高中最先進的地方了,光是走進來就有種進入到未來的錯覺。

她快步走向裡頭的書架,早在新書展覽期的時候,她就把索書號記下來了。越接近目的地她便越興奮起來。這本書她等了很久,終於今天就可以——

「什麼?」

紹媛來回搜尋了很多次,這個架子是專門放散文作品的,照理來說新進的那本書應該會放在這裡才對,自己應該是沒有記錯索書號的可能性,但為什麼要找的東西完全沒有蹤跡?

她蹲在書架前,找了許久後腦袋混亂到像是要中暑了一樣。她感到失望透頂,另一方面也覺得怎麼可能會有人對那種冷門的書感興趣。紹媛難過的嘆了一口氣,她站起身,決定隨便去借一本書,這樣至少下午的課不會感到無聊。

「呃,那個。」

有個聲音。紹媛嚇了一跳,她連忙往旁邊看。有個很高挑的女生帶著一張有些困擾的表情這麼說道:「妳是不是在找這個?」

從制服上繡的學號可以肯定對方是與紹媛同一年級。但相較起來,這個女生很高,四肢細長,而且在規定要穿著制服的這一天還穿著運動服,再加上短得像男孩一般的頭髮來看——

對方應該是學校體育校隊的人。

紹媛將視線移回女生手上的書,而那的確是自己在找的——《天使熱愛的生活》——小說家陳雪的第一本散文集。她瞇起眼睛,不知道此時此刻該做什麼回答。

「妳要不要先看?」女生提高音量說,她的聲音像鈴鐺,清脆且響亮:「我之後還要忙比賽的事情,所以可能會很晚才還書。」

紹媛搖搖頭:「那是妳先拿到的,就先給妳看好了。」

女生沈默一會,接著問:「妳也喜歡陳雪嗎?」

瞬間內心好像被猛掐了一下,紹媛覺得喉嚨裡被什麼東西給頂著,因此接下來要說出的話都彷彿被破音麥克風收聲:「⋯⋯嗯。」

「我也是!」女生露出微笑,看起來興高采烈:「只是我周圍的人都比較喜歡大手的作家,譬如說三毛啊。班上的女生最喜歡秀個兩句,好像她們是超級大文豪一樣。我本來就覺得陳雪的文風好像比較適合寫散文,終於等到這本了。對了,妳也喜歡邱妙津嗎?」

這次不像是被掐住了。紹媛覺得這彷彿隕石砸中胸口。她突然不明白對方說這些話的涵義。這是在試探?還是說單純的只是想要討論喜歡的作家?她吞了口口水,決定將答案定為後者,並且小心翼翼的開口:「對於邱妙津,我比較喜歡她的小說⋯⋯不是日記。」

女生點點頭,在那雙眼睛裡好像有什麼像光芒一樣的東西綻放開來:「我覺得日記太憂傷了,每次一讀,我總是會想到她是選擇結束生命,獨自一人自殺這樣悲傷的結局。如果是小說的話,不好的結局就能夠單純的當作是不好的結局,而不會影響到現實層面。但我也還是很愛看散文,很矛盾對吧⋯⋯糟糕,不小心耽誤妳太多時間了!」

「不、不會⋯⋯」

「這本書先給妳吧!等妳看完後我再來借就好了,我打賭整個學校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想要借!」女生笑的好開懷,她一邊將書遞給紹媛一邊說:「請多指教,我是戴碧蓮,我得先走了、下次見!」

「哦、好⋯⋯」

紹媛拿著陳雪的《天使熱愛的生活》,她呆愣著看向戴碧蓮的背影以極快的步伐離去,在陽光灑進的圖書館走道中,她有一瞬間覺得對方就好像真的天使一樣。

她拿著書,緩慢得去到櫃檯辦理借閱。但在準備拿出借書卡蓋日期章的時候,她發現書似乎夾了什麼東西。紹媛將夾在最前面內頁中的紙張抽起來,發現是一張摺起來的傳單,而從夾的位置判定,蠻有可能是戴碧蓮在拿到書之後迫不及待讀起來,因此才臨時把傳單當作書籤夾在這裡。

紹媛攤開傳單,發現上面以白紙黑字簡單明瞭的寫了「端平文藝社歡迎你的加入」,下方則是社長的聯絡資訊以及社辦位置。

原來學校有文藝社?紹媛心想,一邊把紙條放回原來的地方。她蓋完章,接著慢悠悠的走回教室。起碼在這擁擠的空間中,紹媛的座位也沒有說很難到達。她繞過後方垃圾堆還有亂放的雨傘,然後安穩的在座位上安頓好自己。

也是在這個時候,她才察覺到在看完這本散文後,她應該要找方法聯絡戴碧蓮,才可以通知到對方該去借書了。紹媛皺了皺眉頭,她又一次把文藝社傳單抽出來,只是這一次認真的把紙攤平,然後放進資料夾中,她打算趁著學校社團課時間的時候去找找看,說不定戴碧蓮留著這張就是為了要參加社團。

上課鈴響了,男生們魚貫而入,到處都還亂哄哄的,一直到歷史老師進來後才稍微安靜下來。

「點名!你們吵死了!」歷史老師盯著點名表,好像覺得用這招救治得住大家。紹媛聽見了幾聲竊笑,似乎還有禿頭之類的謾罵:「陳品勝?」

「有!」坐在第一排的某個男生精神飽滿的答道。

「謝承光?」

「有!」

「梁偉漢⋯⋯好,沒有來⋯⋯」

「等等!老師!我來了!」

點名持續進行,同時間一些打球到忘了時間的人才姍姍來遲,因此上演了幾段求老師不要扣分的戲碼。紹媛也忍不住跟著全班一起笑起來。她喜歡這種時刻,很和平,很正常,幾乎能讓人忘了自己是格格不入的模樣。

「何宗翰?」

「這裡。」

像風鈴一般的聲音從紹媛左手邊傳來,這好像是從開學以來第一次聽見鄰桌的同學發出聲音。她忍不住轉過頭,這旁邊的人聽名字就知道是男生,但從那尚未變聲的音色以及瘦高的模樣,她卻發現自己有那麼一剎那將對方認成了同性。

「⋯⋯等等。」歷史老師皺起眉頭,而周圍的訕笑聲大了起來。

這個時候紹媛明白為什麼自己會有錯覺了。是長髮。鄰座的男生留著長髮,像自己一樣束成了馬尾。在除了有歷史課本以外的桌面上,還放了像女孩子一樣顯眼的鉛筆袋和鮮艷色系的水壺。

「你是男的吧?」歷史老師相當直白的問出了這句話。

「我是啊。」男生,何宗翰這樣回答,聲音依舊清脆響亮:「怎麼了嗎?」

「沒有沒有。」老師聳聳肩,似乎不想要招惹麻煩。端平高中並沒有髮禁,就連殺馬特頭其實也在校園裡相當流行,因此,對於一個將頭髮留長的男孩也沒有校規可以懲罰:「下一位,添紹媛?」

「有。」紹媛默默答了一聲。

「你們倆的性別是不是該調換下啊。」本來不說話還好,歷史老師這一開口讓全班都笑了出聲。

紹媛覺得心情低落得直往下沉,她知道自己的外表很中性,譬如說死都不肯穿裙子這一點,又或者說是一年四季都穿著外套,完全沒露出身體曲線之類的。她嘆了一口氣,今天真的是糟糕透了。

點名結束,課堂開始。她盯著課本,然而看不進任何一個字。

「嘿,」旁邊傳來小小的聲音,是何宗翰,他指著桌上的那本散文集:「那本書好看嗎?」

怎麼今天一直有人找自己搭話呢?紹媛沈默一會兒,接著說:「我還沒看。」

「是愛情小說嗎?」或許是封面的緣故,何宗翰這樣問道,還一邊不忘了抄筆記。

「是散文。」紹媛也拿起筆,小聲的回答道。

「原來真的有人會看散文?」何宗翰的聲音高了個音域,紹媛忍不住覺得對方好像能夠比自己的音域還要更上一層:「真厲害。」

紹媛以聳肩代替回答,她從國中時便時常收到這樣的評語,尤其是最近來自日本的輕小說開始崛起,班上喜愛閱讀的同學便逐漸移向另一個圈子,她已經司空見慣。但何宗翰的這句話卻也讓她想到戴碧蓮。

那個也看散文的女生。

她察覺到心跳好像加快了,但紹媛只將此歸咎於天氣太熱,她埋頭抄寫筆記,心卻飛到圖書館裡的那場邂逅,在腦海裡播放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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