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時間一到，顏是麒立刻背起乾癟的書包走人，刻意繞過較多學生行經的大道，再轉入人煙稀少的小徑，踏著煙蒂和塑膠吸管共組形成的骯髒巷子，沒過多久便來到了幾街區外的一家小書店門口。這是家二手書店，裡頭附有幾張搖搖晃晃的木桌和木椅，除顏是麒外幾乎無人使用。整間店面揮發著舊書特有的發霉味兒，但不到令人聞之卻步的地步。環境還算打掃地十分整潔，據她所知在這兒打工的男孩子做事勤勞認真，每天放學後即風雨無阻地抵達，展開長達數小時的工作，一人身兼多職竟也毫無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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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是麒週一至週五無一日不來，也因此週一至週五無一日不會見到那名打工男孩。她總是忘記詢問他的名字，自認自己對這倒是完全沒有一丁點興趣。常常迫於形勢所逼問起他人的名字，卻在對方答出姓名的瞬間，忘了要將擔負耳朵功能的開關開啟。連聽都沒聽進去，再好的記性也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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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踏上小石階，推開書店沉重的木門。一縷陽光輕巧漩過她身旁鑲入室內，照明了依稀幾抹飛雪般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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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店男孩和她對上了眼，無聲點頭問好之後便繼續手上分類的工作。他身上穿著跟顏是麒相同的校服，胸前繡有的學號與姓名被遮擋在了外套之下。兩人分屬不同班級，也從未交換過多於五句話的傾談。只是個很普通的男孩子罷了，就跟她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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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到日本文學區塊，隨意抽選了一本書名尚算惹眼的平裝小說，窩進角落的大扶手椅內，安安靜靜地翻過封面閱讀起來。她並不算個專心的閱讀者，可這家書店的氛圍正催動著其內的人們於自身周緣建起隱形隔牆，將自己排絕於其他生人之外。況且顏是麒本身就具有會阻礙他人進一步靠近的，天生特異的體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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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因這與生俱來的生冷氣場，還是那異於常人的記憶速度所招致的嫉妒眼光，顏是麒在校人緣僅僅算是中間等級，在別班幾乎沒有認識、可談得上話的人。不過真正交上的朋友倒是會死心塌地跟著她，無論她說了或做了什麼，都會無怨無悔地全力支持；她就是有這樣能引人自發去追隨的奇妙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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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是麒妳來啦。」書店老闆搬著一箱書從後門進到店裡，對著她打了聲招呼，「今天客人似乎只有妳一個人呢，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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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是麒聽罷甫從書中回過神來，轉頭看了圈四周的景象，這才發覺時針業已繞過了將近兩個鐘頭，原本還同她於差不多時間走入店裡的其餘客人，此際也早就不見影蹤。窗外黃昏染紅了她後腦處微翹的髮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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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是期中考週。」她簡短地答，「我還想再待一會兒，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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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也不會打烊。」老闆說，而這是事實。這家店就算刮大風下大雨也永遠是凌晨五點關門，早上十點開放。書店男孩的下班時間則是晚上七點鐘，在那過後聽說他會一個人搭上晚班公車回到車程兩小時外的自家住宅。如此遠的地方，那想來該是鄉間村舍般的屋子了，顏是麒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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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人還賴在這裡打工，勢必也不是個會把期中考放在眼裡的同道中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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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邊想邊翻過一頁，眼睛恍惚瞄上書頁右上角的第一個單詞之後，啪地一聲就這麼合上了書冊。灰塵撲鼻而來，可她不在乎，她的兩手手腕痛得要命，牙齦發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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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我先走了。」顏是麒向著空氣拋下一句，走到書架前，精準找著原先抽出書本所空下的那條細縫，將小說直直插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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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這麼早就要走了嗎？」書店男孩問。顏是麒有些驚詫地回頭望向音源處，這是她今天第一次聽見他開口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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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再見。」她經過他身旁往門口的方向前進幾步，突然又掉頭盯著他的側臉問，「⋯⋯啊，對了，一直以來都忘了要問你，你叫什麼名字？我跟你是同個學校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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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店男孩微微笑著，告訴她他的名字。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清澈山澗悄悄流過礫石。聽完之後她便頭也不回地離開，直至跨步來到了街道轉角才後知後覺地拍了下自己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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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的，又忘記要聽人家說自己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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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店男孩此時正站在早先顏是麒塞回小說的那排書架前。他雙手並用取出她所讀的小說，翻開讓她嚇得夾著尾巴逃跑的那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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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了下去』——右上角最邊緣的這四個字看來即是她的軟肋，不會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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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就是他正在找的那類人。比誰都脆弱怯生，卻也比誰都更懂反覆扒開傷口結痂處、那無法掙脫的痼習。於是他才會常在她身旁晃悠，假借打掃之名行偷窺之實。沒什麼非分之想，他只不過是想確認自己並沒有看走眼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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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明天她來了以後再說吧，書店男孩暗自盤算。到時候再問問看她是怎麼想的，對於她的痛苦以及他的無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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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乎於兩年前的那場墜樓案件，對就讀這所高中的學生們來說，其實並不算多麽轟動或者歷久不衰的新聞。每一年都有為數不少的青少年自殺，動機各異，成功率和創意排名也是隨時都在變動的不穩定數據。更何況在那次事件裡身亡的國三少女是屬於其他學區內的人，就算她真能戰勝心魔、順利長大升學，也是沒特別理由會來這兒念顏是麒所在的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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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句話說，除顏是麒以外，這裡沒一個人曾跟那名少女當過同校同學或鄰居，她的死之於他們的生活，似乎是連一丁點能被提起的份量都沒有。她無論是死是活，他們腳底下的世界仍會照常運轉傾斜，以原本定下的速率變換繞行原本就對準了的那顆亙古不變的太陽。日復一日，那名自殺喪命的女國中生僅是媒體介面上暫存的過客之一而已，陽光帶走了時間，也帶走了有關她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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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在顏是麒的朋友圈裡，所有的人連那國三少女姓啥名啥都不曉得。他們從沒想過不曉得那少女的名姓就等同於不曉得顏是麒這個人。不知道她在她夢裡有多麽常見，常見地如同行道樹、如同盆栽、如同橫在頭頂上的電纜線。直到消失了，你才會費心去尋找的那種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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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她和她一同在那短暫的三年裡經歷過了什麼，或是分開時個別體驗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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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她有多想她，卻也同時多希望她不要再推開那扇木門，走進她的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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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她從兩年前的那個時候開始，就再也沒辦法好好記起別人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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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此時此際她正趴睡於寫畢的期中考考卷上頭，做著專屬於她們兩人的、極端痛苦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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