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說過，我爸媽是性情中人，性情得連他們的爸媽都不待見他們，對我來說那真是爺爺不親，外公不疼。以至于我的兩個哥哥也都是性情中人。我大哥就是個久經司法考驗的“忠誠戰士”，他這輩子被李連杰給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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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看錯，也沒誤會，就是和成龍齊名的李連杰。我父母下鄉的時候就有了我大哥，由于回城比較晚，所以我大哥上學也比較晚。我大哥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看了一部電影《少林寺》。結果回到家，我大哥血脈僨張興奮激動地整夜睡不著覺，連做夢都在給武打動作配音，在激動了很多天之后，我大哥連同我們家所有的錢和糧票，和他的一個同學一起失蹤了，去尋找他那夢中的少林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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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哥走地很輕松，揮一揮一衣袖雖然沒有帶走一片云彩，可他帶走了家里所有的錢和糧票。錢沒了可以借點，糧票沒了真不好借，家里還有四口人要吃飯，我二哥還在上學只能帶在身邊，唯一能甩包袱的就是我，那年我才三歲，從那以后，我一直覺得自己不是親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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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雖然是個性情中人，可她也是個能急中生智的人，每每家里遇到困難，都是我媽一個人獨自化解難題。于是我媽便把我送到了一個吃飯既不錢也不要糧票的地方，農村親戚家。有句話叫做“不見棺材不落淚 ,不到黃河不死心。”我這農村親戚家一出門就是黃河，我每天都死很多次心！以至于直到今天，還有人說我的氣質當中有一種“童年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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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當我媽終于“良心發現”來農村接我回家的時候，她走到我面前反復地叫著我的名字，我傻乎乎地看著她一動也不動，因為我已經不認識她是誰了。那一刻，我媽沖上來一把緊緊地抱著我，哭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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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失蹤了三個月后，我大哥被警察叔叔送回了家，聽我媽說當時他那個形象，非洲難民見了都會掉眼淚。最可氣的是，跑了三個月拿了那么多的錢，卻本著農村包圍城市的革命精神，圍著郊區轉了整整三個月。好在四肢健全，沒瘋也沒傻，就是回來之后飯量大了點。那張被洗了無數遍的臉，終于露出了一絲秀氣，可吃飯的時候一點也不客氣。但是憑白無故失蹤了三個月，學校對我大哥肯定也不客氣，就兩個字――開除！于是我爸媽跑到學校苦口婆心痛不欲聲地求學校手下留情，學校便給了四個字――堅決開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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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這個結果，我爸媽其實早有預料，并且理解。之所以理解是因為在我大哥莫明失蹤期間，我爸總覺得學校有責任，學校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作為一個“得理不饒人”的人，當時我爸和另一個失蹤孩子的家長在學校沒少合伙鬧事，而且沸沸揚揚遠近皆知。正因如此，其他的學校也不敢收留我大哥，于是我爸媽只能在一聲嘆息當中，無奈地讓我大哥賦閑在家。最終，日久天長疏于管教，我大哥終于成了久經司法考驗的“忠誠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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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一共被盜過兩次，兩次都非常慘痛，每次都一分錢一斤糧票都沒留下，絕對的真真正正干干凈凈。第一次被盜是我大哥干的，第二次被盜是在我6歲上我學之前，我總覺得第二次仿佛也是我大哥干的，起碼也是跟別人合伙干的。可是無論怎樣，我家的經濟一直都很緊張，在我上學之前，我爸又在醫院躺了半年，家里只有我媽一個人有收入，連我上學都湊不出學費，等湊夠學費了，小學報名也晚了半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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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爸媽就找到了鄰居張老師，讓他幫忙給學校說說情，讓我報名上學。遠親不如近鄰，鄰居真的很幫忙，因為我爸當時有病在身，便讓我媽帶著我第二天去見學校的馬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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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小學叫紅星小學，離我家很近，我這樣一個7歲的孩子晃晃悠悠走路也就十幾分鐘路程。我媽第二天下午向單位請了假，騎著自行車帶著我去學校，路上一邊騎一邊告訴我：出了我們的大院，一路向北看見柏油路，右轉一路向東，見到十字路口左轉向北走到頭就是學校了，路上還路過一座廠礦的職工電影院和一座職工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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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大門正對著南面，大門是兩扇拱形的柵欄鐵門，鐵門上銹跡斑斑，一條同樣銹跡斑斑的鐵鏈半死不活地掛在大門上。“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八個字分別寫在大門的兩側。大門頂上有個拱形的牌子，白漆紅字赫然寫著“紅星小學”。大門里邊有一座和水泥花壇結合在一起的影壁（屏風墻），水泥花壇也就半人高，里邊種滿了翠綠的萬年青，影壁上用油漆畫了一幅巨大的山水畫，山水畫上的油漆成片地起皮脫落，顯得破敗不堪慘不忍睹，只有一輪火紅的太陽格外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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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居張老師就在學校門口等著，見到我們互相打了招呼，直接把我們領到學校里邊一座看似最好的二層破樓里，在一樓的一間辦公室里，我見到了馬校長。馬校長穿了一身灰色中山裝，黑色白邊布鞋，個子不高頭發灰白，老年人的發福體態，小腹微挺。如果不說他是校長，怎么看都像個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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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馬校長的印象有四點，一是大；臉大，眼大，嘴大，鼻子大，手也大。二是黑；手，臉，脖子，連牙都是黑的。三是老；頭發灰白，滿臉的皺紋，就連他的眼皮都是無數細紋。四是慢；動作慢，說話也慢，我不知道究竟是他沉穩，還是真的慢，總之別人需要一秒完成的事情，他需要三秒。由于是學校老師介紹來的，馬校長對我媽的態度很客氣，但是提的條件很不客氣。學校馬上要蓋教學樓，沒錢，周邊單位的孩子想上學，單位都要給交贊助費，如果是周邊村里的孩子，村委會也要交贊助費，個人也不例外。出于張老師的情面，別人拿500塊錢贊助費，讓我家拿380塊錢。那一年，我媽一個月的工資才60多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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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說過，我媽是個能急中生智的人，面對困難總是有解決困難的能力和勇氣。那天下午，我在簡陋的校長辦公室里睜大眼睛呆呆地看著我媽那沉著中帶著焦急又似乎注定成功的談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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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校長，我們家現在比較困難，孩子上學的學費都是剛湊齊的。但是呢，咱們學校不是準備明年開春要蓋教學樓嗎？我就是在建筑公司專門跑材料的，我隨便給你提供幾個信息，就能給咱們學校省一大筆錢，不要說三百八十塊錢，三萬八都不止……”馬校長聽到這里并沒有在意，看都沒看我媽一眼，而是面無表情漫不經心地站起來拿了塊抹布去擦他的辦公桌，然后站起身來拿了一個灑水壺給窗臺前的綠植澆水。我媽一看這情形只能尷尬地繼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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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校長，你聽聽我說的對不對啊，現在蓋一棟四五層教學樓，至少得用50萬塊磚，咱們趁現在七八月份買磚是最便宜最劃算時候，現在也就合到5分錢一塊，就能買到。現在咱們趕緊抓緊時間買，將來就能省大錢。要是非等過完年開春了再買磚，到時候8分錢一塊都買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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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校長任由我媽在身后說話，一會兒澆澆花，一會兒面無表情的叼著煙慢慢地整理辦公桌上的雜物，聽到這里終于輕輕地緩慢地頭也不抬地說了兩個字：“為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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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耐著性子掰著手指繼續說：“您看啊，一開春，所有工地都開工了，到那個時候磚非常緊缺，咱們有錢也不好買。而且呢，春天剛開窯，窯的溫度還低，頭兩窯的磚質量還不好。咱們現在要是不買，非要等到開春以后，到時候磚又貴，質量又不好。就憑磚這一樣，最少能幫咱們學校省……差不多一萬五千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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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校長依然面無表情，他整理完桌子已經坐了下來，看嘴里的煙快抽完了，慢慢地放在煙灰缸里掐滅，然后慢條斯理地拿起茶懷，喝了口水，仿佛慢動作一樣再緩緩的放下茶杯，再蓋上杯蓋。他那褶皺的眼皮難得地抬起來看著我媽說：“那我現在買那么多磚，我放哪兒啊？” 我印象深刻地記住了這句話，也許給孩子出難題是老師的責任，給家長出難題是校長的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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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校長，我看咱們學校這么大，專門騰出來一塊地方放磚應該沒問題，咱們可以找一個離教室遠一點的地方……我看咱們教室都在東邊，剛進來的時候我看西北角有一片空地，就是垃圾堆那個地方，磚可以放到哪兒，離孩子也遠。而且磚又放不壞，只要不丟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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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要是，學生貪玩不聽話，砸著學生怎么辦？”我印象深刻地記住了馬校長的這句話，因為這句話困擾了我很多年。我不知道馬校長為什么會提出這樣一個與他的年齡閱歷和智商都不相符的難題，也許，給孩子出難題是老師的責任，給家長出難題是校長的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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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咱們讓老師給學生還有家長交待一下，離磚遠一點，真砸著了咱不負責……嗯，再說以后蓋教學樓還得施工呢，那學生不聽話跑到工地跟前砸著了，你學生不聽話，咱學校憑什么負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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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校長聽完依然沉默，只是端起茶杯又喝了口茶，我媽一看趁熱打鐵繼續說：“還有，咱們以后水泥、大砂、鋼筋其他東西到時候還得用，我隨便給再提供點信息，還能省不少錢。馬校長，我們家三個孩子，我愛人這大半年一直有病，上不了班，全家就我一個人掙錢，這三百八十塊錢贊助費我是真困難，實在拿不出來。咱們學校以后不管是材料還是施工，你有什么問題盡管找我，我隨叫隨到，一定給你幫忙解決，這樣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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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又一陣沉默之后馬校長又是既慢條斯理又面無表情地說：“你現在說得挺好，到時候我找你，你不來，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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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校長，不管將來蓋樓有什么事，你只要讓張老師下了班給我說一聲，我第二天保證一定來，到時候我要是不幫忙，孩子你隨時開除，你看這樣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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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校長聽完又面無表情地點了支煙，在短暫的沉默之后他站了起來，背著一只手走到門前吸了口煙終于轉過臉慢慢地說：“你先回去吧，我跟班級老師研究一下，明天有什么事，我讓張老師，通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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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在我媽苦口婆心地談判之后，我如愿地上了小學，可是讓我至今都痛恨的是，馬校長讓我上的是學前班，而不是一年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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