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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斜陽的餘輝穿過火車窗,張曉敏手中捧著的書頁籠罩在一圈金色的陽光裡。一路顛簸,書沒看了多少,倒是頭有點發昏了。一看手錶,已經過去兩個小時了。

曉敏揉了揉太陽穴,把書本放下,抬頭望向窗外。火車飛速行駛,窗外的景色像快轉播放的影片,在她眼前掠過。一開始離開城市時的高樓大廈,很快被一片又一片的農地取代;黃澄澄的田地裡,稀稀疏疏地立著幾棟屋子,遠遠地可以看到特別豪華壯麗的廟宇。

母親是個很虔誠的人。每逢大節日總要參與祭拜,每天早上也要給觀音、天神、地主神上香、倒茶、點燈。小時候的她,就活在滿天神佛的世界裡;那裡有神,有佛,有仙,還有妖和魔。

「舉頭三尺有神明。」母親總是如此告誡孩子們。要是做了虧心事,就每日每夜地擔驚受怕,好似當時做的壞事被神明瞧見了,就等著什麼時候報應來到。

外祖母據說曾在年少的時候,一次在樹林裡迷路,遇到了狐妖。外祖母信誓旦旦,直到遲暮之年,依然對此事印象非常深刻,常向兒孫們提起,並告誡他們這個世界有一些規範不能亂闖,有一些神秘的存在必須尊敬。

「那一天我如常到河邊去,沒想到回來的時候,卻不知怎的迷了路。兜兜轉轉,一直回到同一個地方。可不好,鬼打牆了。」記憶中的外祖母,坐在搖椅上,一頭花白的頭髮,一張爬滿皺紋的臉,唯有那雙眼睛依然炯炯有神。搖椅在窗邊吱呀吱呀地擺動著,外祖母緩緩地回憶著。

「天色不知不覺也晚了。我正急死的時候,突然看到不遠處的樹旁,有一團團白色的毛茸茸的東西。我一看,背脊馬上冒起一陣寒意——我那時候就知道,我遇到了狐妖。」外祖母睜大了一雙眼,魚尾紋像老樹的枝椏,往四面八方延伸。

外祖母當時候已經幾乎什麼也記不起來了,卻唯有這個少女時在樹林裡遇到狐妖的事情,一直完整地保留在她的記憶裡,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地敘述。故事的最後,外祖母有時候說是自己找到了出路,有時候說是狐妖帶領她出去,有時候又說是村里的人發現了她,把她帶出去。

曉敏直到今天,仍然不知道外祖母是不是真的遇過狐妖,又究竟是如何離開樹林的。不過,母親從未質疑外祖母遇見狐妖的事,一直到外祖母過世之前,都沒有提出過疑問,也不曾打斷或嫌棄外祖母一天數次的重複敘述。

在曉敏的心目中,母親一直是個很堅強的女人。母親並不是課本中典型的溫柔媽媽,她幾乎從未笑過,永遠都是一張嚴肅的臉。在曉敏記憶中的母親,總是微微皺著眉頭,雙唇緊閉,雙眼從不直視任何人,走路匆匆忙忙的,就像心中壓著大石,就像這世間的一切,都只是責任。

母親並非一個傳統的女人。她雖然如過去幾個時代的婦女一樣,能夠忍辱負重、吃苦耐勞、節儉持家,但她在那個剛受西方影響入侵的時代,就已經率先把一頭長髮剪去,耳鬢短至半耳的短髮,在那個時候還是很前衛的。母親也不喜歡穿裙子,嫌裙子妨礙行動。

父親在遊輪上工作,雲遊四海,然後有一天就不再回家來了。每當問起父親在哪裡的時候,母親總是如此簡潔地回答她。不閃躲,不掩飾,也不試圖美化。母親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堅強、真實,不拐彎抹角。父親不再回來了,母親也就扛起了一頭家,靠著不屈不撓的精神,養大了三個女兒,還同時照顧了外祖母直到她離世。

母親從不曾在曉敏面前流淚。就算是母親最敬愛的外祖母去世,母親也沒有流一滴淚。「人終須一死。死了也好,解脫了。」母親這麼說道。我接受不了死亡把外祖母帶走,曉敏當時哭著說。母親只是搖搖頭道:「當你再經歷多一些的時候,你就會知道,有很多事情比死亡更殘酷。」

曉敏從不理解母親所說的比死亡更殘酷的事情。死亡——一個人從此不會說話,不會呼吸,不會思考,不會移動;一個人從此在這個世界上消失,永遠不會再回來。還能有比這更殘酷的事情嗎?她無法理解。

外祖母去世後的幾天,曉敏收到了城裡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她是家裡第一個上大學的孩子,大姐開心極了,帶著她去買了很多新衣服新鞋子。「可不能讓同學嘲笑你鄉下來的!」大姐據說和父親長得比較像;及肩齊短髮下的一張圓臉總是掛著可親的笑容,一雙大眼掩藏不住心思。

母親在曉敏離開去大學前,給了她一張廟裡求的平安符:「記得時時帶著它。」依舊是板著臉孔、凝重的神色、低垂的眼瞼。曉敏那時候很認真地要把母親的輪廓給記下來,唯恐久了就會忘記。大姐的輪廓、小妹的輪廓。她努力地把這一切刻在腦海裡。

「二姐,你什麼時候會回來?」小妹抓著她的手臂,嘟起小嘴。曉敏笑著說:「念完書就回來。」一家人送曉敏到車站,大姐和小妹猛揮手,說著「再見」;大姐臉上的欣喜,小妹臉上的不捨。當時母親沒有說過一句「再見」,只說了一句「要好好照顧自己」。

就好像當時就已經知道,她將等不到曉敏回來一樣。

在大學的幾年裡,大姐和小妹一直給曉敏寫信,曉敏也在課業之間,抽空寫信給家裡。在那短短的幾年間,在那一疊疊的信件中,小妹到另一個大城市打工了,大姐出嫁了,母親摔了重重的一跤,休養了好一陣子才恢復正常行動。

在這一切發生的時候,曉敏被困在重重校園圍牆裡,和如山高的繁重課業裡。她在信裡恭喜大姐,在信裡關心小妹的動向,在信裡慰問母親。沒有人要她回家,沒有人怪她沒有辦法參與這一切。「功課記得要認真做啊。」大姐雖然只上到了中學畢業,不過字寫得很秀氣。

大學畢業的時候,曉敏也不敢讓家人特意趕那麼遠的路來參與畢業典禮。當時候大姐身懷六甲,小妹每天苦苦地工作,請假幾乎不可能,母親雖然已經康復,但行動還不是太方便。曉敏瞞著家人,一個人孤單單地畢了業,然後在信裡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

畢業後她在城裡找了工作,接著又很快地有了自己的家庭。時光在柴米油鹽裡飛逝,一轉眼,她已經十年沒有回家了。當初的信件,也轉換成了偶爾的電話聯絡。已經很久沒有再看到大姐娟秀整齊的字跡,也許久沒有看到小妹總是在信上隨手的塗鴉。

母親的聲音,她已經十年沒有再聽見。母親的輪廓,在她的記憶裡,還停留在十年前離開去大學時的那天。那頭利落的短髮,那身乾脆的褲裝,那嚴肅的神情。

火車在最後一站停了下來。曉敏望向剛翻新、新穎的火車站,匆忙拿起行李,步出了火車廂。

上一次來到這個火車站,竟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夕陽緩慢地滑落地平線,溫暖的金色給火車站裡的一切罩上了一圈溫柔的光。她深吸了一口氣,晚秋的空氣冰涼刺骨。

這一區近幾年被劃入發展優先區,之前的很多田地都蓋起了工廠,農村也被拆掉,一排排工整的水泥牆民宅出現在區裡。雖然發展蓬勃,還是有一些田地留了下來,廟宇也大工程修葺得更堂皇富麗,發展田園觀光,酒店、民宿起了不少,每逢假日也有不少人慕名而來旅遊、休閒。

隔了十年,再回到這裡,曉敏感覺恍如隔世。所有的一切都變了,她幾乎認不出這個地方來。唯有終年濕熱的天氣,還是如記憶中熟悉的一般。這裡黃昏讓人窒息的黏膩空氣貼在她的皮膚上,就和當年她曾盡力想永遠擺脫過的空氣一樣。

「媽病倒了。」大姐在電話裡說道,帶著哽咽。

「什麼病?」曉敏焦急問道。長那麼大了,第一次聽說母親生病。

「你快回來一趟吧,曉敏。」大姐說著說著,已經泣不成聲。「媽想你了。」

從來不曾催促過她回家的大姐,第一次開口要她回家。衝著那一句「媽想你了」,曉敏不管三七二十一,向公司請了假,買了火車票,跟丈夫交代了,就啟程了。

「要陪你一起回去嗎?」動身前,丈夫問她。

她搖頭,飛快地收拾行李。她只想回到曾經熟悉的一切。

母親已經搬到了大姐的家裡一起住。大姐一家住在兩層式排屋裡,屋子的設計是底樓是店面,二樓才是住家。姐夫在樓下的店鋪經營雜貨店生意,做得還可以。

和姐夫在店鋪裡打過招呼後,曉敏上了樓,見了大姐,又隨著大姐到了母親的臥室。母親正坐在折疊椅上,靠在窗邊,望著窗外的夕陽景色。

曉敏在母親的前方蹲了下來,拉起了母親的手。她仔細地檢視母親的臉,就如同十年前離家前一樣,把母親的輪廓深深地刻印在心裡。

「媽,看看是誰來了?」大姐輕按了一下母親的肩膀,大姐那張記憶裡永遠年輕的圓臉,這時似乎已經老去了不少。

母親抬起眼來,望向曉敏。那困惑的眼神持續了好一陣子,就在曉敏感到心頭壓著的什麼就快沉重得她承受不了的時候,那雙眼突然豁然開朗。「孩子,你哪裡來的呀?」

「我城裡來的呀。」曉敏忍著顫抖的聲音說道。

「哦,我的二女兒也在城裡上大學呢。她名叫曉敏,你可知道她?」母親微微地笑了。

那張總是神色凝重的臉,雖然更蒼老了,但此時卻比記憶裡的任何時候,神色都顯得更輕盈。直視曉敏的雙眼,揚起的嘴角。彷彿破蛹而出的蝴蝶,脫下沉重的過去重生。

「我認識,她是個很勤勞很認真的人。」曉敏說著,勾起了嘴角。

母親笑著回頭望向窗外,默不作聲。曉敏也不說話,只輕輕握著母親的手,就像小時候母親拉著她的手。大姐坐在床沿,不停擦著湧出的淚水。曉敏依然保持著臉上的微笑。

不久,母親又轉過頭來,望著曉敏。「孩子,你哪裡來的呀?」

「我城裡來的呀。」曉敏溫柔地看著母親,笑著。

「我二女兒也在城裡上大學,她書念得很棒。她叫曉敏,你可認識?」

「我認識。」

夕陽終於沒入地平線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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