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接到這樣的病例，當然，我一點也不期望會再遇上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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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見到他是在多少年前，我已經記不清，但再次遇到他之後，我卻能確確實實地說：這輩子我難以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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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我什麼也不記得了。」他用那雙純真的眼望著我，無辜得讓人難以相信他才手刃自己的親生父親而已。他說他什麼也不記得，不記得每一個黑暗的夜晚；他唯一記得的是一場場撼人心弦的血腥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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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要那樣做呢？」其實這應該是警察的工作，但現在除了我已經沒有人敢靠近他，因此這重擔自然而然地落到我肩上。或許吧，這就是身為一名心理醫生的悲哀——就是要如此毫不畏懼地迎向所有險惡挑戰，即使可能喪命也都不能退卻，為的只是守護自己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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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記得了。」他仍是笑笑，好像什麼事情都未曾發生過一般，「每天醒過來後的事情，我什麼也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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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宛若只生活在夢境中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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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你還記得我呀？」他突地扯開話題，十七歲的他依然有著小孩的天真稚氣，「好開心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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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怎麼回事，一看見他的笑容就讓我好想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我拍拍他的肩，在他耳際低喃：「沒事的、沒事的……」我知道，只有孤單的人才會忘記白日，只有寂寞的人才會畏懼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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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猶豫太久，笑著，伸手拍了拍我的頭說：「如果是醫生的話，我應該想得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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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就這樣一步一步地，我們開始記錄他的人生——一直到最後一刻，我都深信著：他是個純真善良的好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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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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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那一天，母親發狂似地大吼，手邊能丟能砸的東西全往他擲來時，他便沒了思想自由。蒼白臉色凍結他的意識，一道道血痕亂無章法地攀爬在他身上，網住他瘦弱形骸。一向和藹可親的母親全然變了個樣，他的心彷彿隨破碎的花瓶崩解、離析，散作片片，血淋淋地晾在孤寂的月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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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時不知道為什麼，也從來不曾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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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班上女孩子們聚集一起解夢時，他才意外地發現自己不懂得什麼是夢。大家笑他呆笑他傻，還有人說他的夢一定是被食夢貘給吃了，沒夢的小孩活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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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哭哭啼啼地跑回家，媽媽帶著溫煦的笑拍拍他的頭說「沒事」。高學歷的父親則是一本正經地道：「我們家小寶貝的夢收在爸爸媽媽的百寶箱裡，我們小寶貝未來可是要當醫生的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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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這些話，他的淚水馬上止住，笑笑點著頭。那時他還小，父親是國外什麼名校的博士，他可驕傲得很呢！博士父親說了算，他也就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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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他向大家炫耀，旁邊的女孩卻笑著說她爸爸是總統，後面的女孩說她家是城堡，剛進門的男孩一臉高高在上的樣子，說：「嘿嘿，我可是從隕石中誕生的呦！」聽說男孩的父親好像是什麼觀察星星的人，他直到大一點之後才知道那叫作天文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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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沒有人相信他的話，哄笑著又跑去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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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獨自一人失落地望著，最後又哭哭啼啼地跑回家去，奔入母親溫暖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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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是最棒的，爸爸是最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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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好寶貝，爸爸是最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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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又跑到學校這樣覆誦著，但孩子們顯然覺得這十分無趣，解夢好玩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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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是最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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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他就做夢了。這麼多個寒暑以來的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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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開心心地上學去，湊近解夢團，「我作夢了喲！」說得非常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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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被食夢貘吃掉夢的人也會作夢啊！」男孩子們又笑鬧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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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這樣啦！」坐在椅上的女孩輕聲道，那是他暗戀很久的女孩。「我幫你解夢吧！來，告訴我你夢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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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之間他覺得自己好像變成小女孩似的，在大家簇擁下扭扭捏捏地走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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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我夢到大家，在活動，在空地打皮球。呃，妳知道吧，就學校後面的大空地啊！然後、然後皮球就……」他硬生生打住話聲，兩隻眼睜得大大的，好像在畏懼什麼，身子不住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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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啦？你不說完我沒辦法解呦！」女孩關心道，長長的髮隨著她的動作像是深色波浪般輕輕搖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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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支支吾吾的，別浪費大家的時間啦！」男孩子們又騷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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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皮球，然後皮球就……爆炸了。」他低低地接話，失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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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沉默，旁邊的男孩隨即爆出笑聲，「哇哈哈哈哈！白痴喔你！連夢都這麼蠢！哪像我，昨天是到月亮上玩，前天是打敗大魔王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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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呿！」尖銳的不屑聲自他年幼的唇間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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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那什麼表情，欠揍啊！」男孩很強壯，且整整高他一個頭，用力抓著他衣領令他喘不過氣——那是在見到他的眼神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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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深色眸子沒有平日的清亮，注視焦點不知停留在何方，深灰的眼中心是烏黑的瞳仁。男孩看了進去，上頭映著自己臉上的譏諷，看著看著男孩開始覺得那個自己好像在嘲笑這個自己，然後他開始顫抖，思緒落入那對彷彿起了渦漩的深色陷阱中。手無力地放下，腳也軟了癱了，當場就坐倒地上滿頭大汗地喘著大氣，仍在恐懼之中。雙眼失了焦，如同靈魂被抽離形骸般，心裡頭一片空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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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從沒有過這種感覺，恐怕未來也不見得會有——實在太可怕，像是鬼門關前走一遭回來似的，心彷彿被啃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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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沒事吧？」他像是自夢驚醒，向男孩伸出友善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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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別碰我！」男孩用力拍開他的手，跌跌撞撞地逃出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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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吹來一陣不小的風，揚起女孩整齊排放在桌上的牌，但最後卻都按原樣落下，只有上頭寫著「死神」的卡片掀了開來，不偏不倚地躺在桌子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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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在這裡停頓好幾天，反而是我的記憶運轉起來。是我還在大醫院工作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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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送來些小傷患，大多是受到心理上的驚嚇。其中有一個男孩右手一片紅腫，經打聽我才知道那是由於他拍著的皮球突然爆炸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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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那名男孩輔導好一陣子，但不久之後他就搬家沒再來了。大多數的小孩則在一些日子後一一恢復往常的活潑，但他，現在坐在我身前的這個他，顯然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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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那個時候真的謝謝你相信我的話。」他又笑著說，「如果那時候醫生不相信我早就在夢中預見那件事情的話，事情不知道會變得怎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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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時候受傷搬家的男孩就是欺負你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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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他垂首沒再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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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是個特別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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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醫、醫生……」對於這個形容詞我不確定他是不是稍有微詞，他倏地抬頭又猛地低下，「其、其實我才不只殺了爸爸而已。長大以後我發現只要是我不喜歡的東西、不喜歡的人，到了一定的程度後都會出現在我的夢裡，而這些夢，都是會成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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