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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瑪〉1、返家

【前言】這是一篇關於小男孩與機器人保姆間的互動故事,有我比較少見的溫馨感   XD,曾經在大陸某雜誌上刊載過,歡迎看看:)

〈艾瑪〉

自「參宿星七號」著陸以後,我一直在想該怎麼向爸媽開口,在學院轉系的事,已經到了非向他們坦白不可的時候了。

航艦上旅客走出艙外,沿著一條動力傳送帶緩緩前進,空港裡幾十個閘口,將來自不同星系的旅客匯聚在一塊,同步送往出境大廳。

雅卓市的星際空港,依舊那麼璀璨奪目,遼闊的建築主體內,充滿無機質的藍色炫光。人們恣意談笑,擁抱,在半規管狀的傳送帶上彰顯熱情,如此坦誠的情感交流,在這顆小型類地行星上,已經越來越罕見了。

「呴,你這個笨蛋機器人!走啊,快點走啊!」

在我左邊的傳送帶上,有一名滿臉雀斑的小男孩,不斷在履帶上嚷叫。他身邊跟著一台矮胖的勞務型機器人,外表圓敦敦的,樣子就像一顆被壓扁的橡膠球。機器人肩膀扛了起碼有五六件行李,都是特大號那種,底盤陷進傳送帶內,移動得十分緩慢。

一對夫妻在前方談笑,似乎是男孩父母,男孩想追過去,又不敢丟下行李,只好用不斷踢機器人說:「走快點啊,你這個笨機器人!」

任他怎麼踢,機器人都還是慢吞吞,他忍不住朝機器人使勁一頂,機器人晃了一晃,肩膀上一件深黑色行李箱掉下來,砸中男孩額頭,掉在聚酯塑膠製成的履帶條上。

男孩抱著額頭,一時間還不曉得發生什麼事,瞧模樣似乎沒有受傷,然而就像天底下所有小孩那樣,呆了兩秒鐘,就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旅客們紛紛轉頭看他。

男孩的父母終於注意到他了,匆匆忙忙跑過來,見男孩摀著頭,幾件的行李也倒散一地。做母親的立即抱住孩子,低聲安撫,並且瞪了機器人一眼。

「蠢貨!」

男孩父親留著一頭向左梳的長髮,不問情由,上前踹了機器人一腳,那台機器人本來就不好平衡,再被父親踹一腳,笨拙地趔趄幾步,和行李一塊倒下。

旅客們都笑了出來,從兩旁繞開這一家子,誰也沒把這放在心裡,好像這是一件沒啥大不了的事。

我見到那台機器人,狼狽地想從地上爬起來,咚一聲滑倒,又一次想爬起來,又咚一聲滑倒,行李全掉在地上。

等我經過他們身邊,機器人仍艱難地在地上爬,漸漸的,一家子被人群掩沒,看不見了。男孩的哭聲以及叫罵聲,離我越來越遠,在傳送帶後方迴蕩,聽不見了。

我不期然生出一股惆悵,想看清機器人的下落,傳送帶將我越送越遠,一張張冷漠的臉孔擋在我後方,不一會,什麼都看不見了。

沒有人在乎。

清新的人造氧簇擁著我離開空港,我坐上一輛罐頭式的磁能列車,穿行在久違的雅卓市。

無數棟能源大樓,像千百盞巨大的燈柱似的,閃耀著動人的光束。雄偉的市政廳,在幾年前就是星球最聳拔的建築物,如今雖然被萬星塔超越過去,但在雅卓市民心中,始終都是所有人的驕傲。

質子鐘跳到午夜十二點以前,我回到了家門口。按下通訊門鈴,螢幕出現兩張帶著笑的面孔,把我迎進家門。

家裡還是一樣溫暖,橙黃色的低頻光,給人一種十分穩當的感覺。客廳的白地板纖塵不染,還是那麼潔淨,敞闊,唯一一樣不在我記憶中的,是一張非常新穎的泡芙沙發,軟得好像要把人吞進去,比航艦裡的頭等艙還要舒服。

老爸和老媽沒什麼變,仍和我去年離家時一樣……不,老爸好像胖了一點,中分的西裝頭上,多了幾莖白髮,但仍舊精神奕奕。他的臉膛紅得跟一顆柿子似的,有一種步入中晚年的況味。

「好小子,長得真快,都快跟我一樣高啦。」他親暱地捶我一拳,把我拉到沙發邊坐下。「學院還好吧,成績怎麼樣,每一門科目都過了嗎?」

每回我一踏進家門,屁股都沒坐熱,老爸一定會先問我的課業。其實這不能怪他,我們「天狼星科技學院」,是萬星聯盟最著名的幾所學府之一,在雅卓市,每兩學年才招收五名新生入學。

老爸一向以這個勛獎為榮。

「老頭子,別每回一見面就問這個,」老媽瞪他一眼,在我身邊紅了眼眶,「阿平,離開家這麼久,有沒有想媽?」

老媽發達的淚腺,總會讓我以為自己馬上就要被投放到一級戰區,實在有點肉麻,而她那頭大波浪捲,這兩年倒都沒甚改變。「有啦,我這不是回來了嗎?」我擁抱她一下,送上兩人都期待的答案,「我這學期的十二門科目,包括微粒子電機的實習課程,全部都通過了,明年畢業不成問題。」

老爸像是鬆了口氣,大力拍打我一下,五根手指在我的頭髮上亂抓。「好,這才是我兒子,明年畢業就別離開家啦,來我們安卡實業上班,你媽也希望你留在家裡。」他的眼皮笑成兩條縫隙。

該來的還是會來,我沉默下來,猶豫著自己該怎麼開口。

老爸皺起他粗短的眉毛,也沉默下來。老媽笑容有點僵硬:「不急,這事不急,還有一整年時間,讓阿平好好考慮吧。」

「爸,媽,我已經考慮過了,我……我畢業以後想去太陽系。」

「什麼?」老爸差點沒跌到沙發外,一隻手抓著椅臂,叫說:「你想去太陽系,你去太陽系幹嘛,那裡是個不毛之地呀?」

我硬著頭皮解釋:「我想過了,我的興趣是考古學──電子考古學──我已經向學院申請轉系,等明年畢業後,我會參加學院的考古團隊,太陽系是我們的首要目標。」

老爸從座位上跳起來:「電子考古學,那是什麼鬼玩意,你是不是瘋啦!」

接下來的半分多鐘,客廳裡陷入一片低氣壓,父親嚴厲地看著我,而我則低頭看著地板,只盼自己化作地板的一部分。忽然有一道機器聲音,移動過來打斷我們,「主人,茶水已經送過來啦,請慢用。」那是一台很陌生的機器人,亮銀色金屬外觀,造型十分新穎,底盤似乎裝了先進的傳動系統,移動時幾乎聽不見聲音。

機器人來得剛好,老媽抓著老爸的手,站起來說:「來,先喝茶啦,有什麼話等喝完茶再說──老頭,喝茶!」她推了老爸一下,對機器人說:「妞妞,待會去樓上幫小主人把床鋪好,小主人晚上要睡。」

「是的主人。」那個名叫妞妞的機器人,放好茶盤後,呼嚕呼嚕走了。老爸鬱悶了十幾秒鐘,重新坐回沙發裡。

我看著妞妞流線型的屁股,驚訝道:「這台機器人是新買的嗎,艾瑪呢?」

老爸繃著臉不肯說話。

「艾瑪壞了,我們把它收進倉庫啦。」老媽說。

「壞了,怎麼會,我上次回來它還好好的啊。」

老爸悶哼一聲說:「東西久了自然會壞,有什麼好說。」

老媽瞅他一眼,示意我先喝光那杯茶,若無其事說:「好啦,別老說這些,阿平才剛回來,一定已經累啦。走,去洗個澡先,洗完後再做個低週波光療,反正假期還那麼長,有話明天再說,明天再說啦。」

還是家裡最溫暖。

隔天清晨,我從恆溫床上爬起來,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寶藍色的雅卓市,在觀景窗外十分恬靜,橘色的日冕從鋸齒狀的大樓邊緣隱隱浮現,好像比我還晚起床。

我在學院養成早起的習慣,下床後在草坪上活動,爸媽都還沒起身,我壓低了腳步,悄悄走進後院倉庫。

倉庫裡很髒,很暗,堆滿無數件老舊家具,就像不堪回首的過往,無人聞問。艾瑪就被擺在倉庫裡,橄欖形的腦袋上,蒙了一層黑灰。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它從角落搬出來,拿抹布擦拭乾淨。扳開開關後,等了半分多鐘,卻沒見到有什麼動靜?它就這麼靜靜站著,外殼是一襲黑色的僕婦服,胸前一領白兜,頭上還包著一塊俏皮的頭巾。我打開它機腹一瞧,裡頭髒透了,最裡側的電路板上有一塊老大的汙漬,像被什麼腐蝕過。

若論外表,它的大啤酒肚遠不如妞妞新穎,履帶式底盤也跟不上時代,房間若是髒一點,很可能會在地上留下可疑的足跡。老爸一直討厭它那身裝束,說要重新幫它換裝,幸虧我和媽都同聲反對,才讓它這十幾年來,一直都維持買回來的樣子。

艾瑪是我們家的保姆機器人,更精確點說,是我的保姆機器人。

從我有記憶以來,它就已經是我們家的一份子了。那時我們家很窮,買不起市面最新的機器人幫手,只能在舊貨市場尋找。艾瑪的前一任主人,是一名落魄的宇航員,把艾瑪推出來換成現金後,飛也似的逃離這顆星球。

我一直弄不清楚它幾歲(它機殼內的年份,明顯有被削刮過的痕跡。)然而它一定十分古老,我在學院修過《機器人史》,像這種電藕合的蓄電型機器人,肯定是幾個世代以前的產物。

即便如此,它卻一直是我最好的伴侶。

每當父母親出門工作,在家陪著我的,永遠都是艾瑪。艾瑪的人工智慧並不高,反應也不很靈光,但它對我卻總是忠心耿耿。有時聽它朗讀故事,有時和它玩捉迷藏。有一回我和爸媽大吵一架,負氣離家走迷了路,天色越來越黑,還飄著一陣陣人工雨。就在我以為自己再也回不去的時候,艾瑪找到了我,把我藏在它的機腹內,保護我回家。

之後我發了兩天高燒,艾瑪寸步不離照顧我。後來我才知道它的機件被雨淋壞了,從此走路就怪怪的,總有一種喀啦喀啦的怪聲。

爸媽一直都很討厭這個怪聲,經常討論要把它賣掉,就當著它的面討論。我聽到後好難過,除了央求他們外,也在暗中發誓,有一天我要修好它這毛病。

這一天終於到了。

「爸,我想修好艾瑪。」

用完餐後,老爸坐在低週波光療椅上翻看晨報,聽到這句話,一口茶差點噴在報上。「你想修好艾瑪,那個破爛機器人?」他捂著嘴說。

他的口氣還是不好,看來昨天晚上的談話,仍沒有從他記憶中抹除。老媽抬頭看了我一眼,沒什麼表示,又專注在她的時尚雜誌上。

「讓我修吧,爸,我可以修好它的。」

「沒這必要。」老爸不耐煩抖了抖報紙,報紙正顯示動態的財經消息,「我們家不缺機器人,尤其是一台年份那麼老舊的機器人。」

「爸!」

「好啦,你們兩個。」老媽扔下電泳凝膠作的雜誌,雜誌上的女模,正以靜音模式介紹一款高級化妝品。「老是為了這種小事吵嘴,值得嗎,不就是一台破機器人嘛。」

老媽的冷漠嚇了我一跳,我難過說:「那不是一台破機器人,那是艾瑪耶。」

老媽顯然不覺得「艾瑪」這兩個字有什麼特別,無奈地攤手。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們家還沒那麼富裕,那時我們房子雖然小,條件也不很好,但爸媽和我卻非常親密,就像每一個幸福的小家庭那樣。而艾瑪,是我們家中重要的成員。這幾年家裡漸漸富裕起來,一家人從小房子換到大房子,從大房子換到更大的房子,但這些更大的房子,卻彷彿稀釋了我們的親情,爸媽不再像從前那樣親暱,不再為了一件簡單的小事而快樂,變得功利許多,彼此間也多了許多爭執。

我不喜歡這種變化,一點都不喜歡,所以我寧可離家到幾十光年外的地方求學,不願看著這個家轉變,可艾瑪它──

老媽好像察覺到我的心情,瞄了老爸一眼,勸道:「老頭,你就讓阿平修修看嘛,他不就是學這個的,反正只是個老機器人。」

老爸斜暱我幾眼。

「啊對,這樣豈不正好。」老媽像是想到什麼,向老爸挑起細細的眉尾,「總裁下禮拜不是要來我們家,我原先還擔心人手不夠,想租幾台幫手機器人,如果有了艾瑪,這事不就輕鬆多了。」

老爸眉毛一抽,有點心動,抓著嘴邊的髭鬚說:「你不說我還沒想到,唐納八成會帶他一家都來,我上回在總部見過,可麻煩了,十分不好招待,嗯,是需要多點準備。」

老媽得意地抱住膝蓋,搖晃說:「要不是我每件事都幫你想得好好,你這個萬年經理啊,別想再升職嘍。」

提到升職這個話題,老爸的臉就脹紅起來。「對,對,是需要多點準備。」他將報紙往旁邊一扔,從光療椅上起身,「阿平,你有把握修好艾瑪嗎,下個星期能修好嗎?別逞強噢,這可關係到老爸我的前途噢。」

我的心中燃起希望,振奮說:「沒問題的爸,我剛才檢查過艾瑪,大部分機件都沒損壞,只要能找到它的原型設計圖,一個星期准修得好。」

老爸嘴角上揚,視線落在窗外的大草坪上,眼神中充滿想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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