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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商店街之犬

回憶起來,第一次遇見秋田是在兩年前的冬天。那是一個晴朗的午後,從滿街行道樹光禿禿的枝枒間隙,可以窺見藍藍的天空。

但是我討厭寒冷。我只是低著頭戴上外套帽子,把自己縮在白色羊絨大衣之中,積極地消極,腦裡殷殷期盼人類什麼時候要滅絕。那一天正逢我的週期性貧乏症候群,厭倦於每天平淡地上學放學吃吃喝喝的日子,也厭倦於與人無意義地爭執,滿心想逃跑到哪個國家浪跡天涯。

講是這樣講,咕嚕嚕抗議的肚子很誠實的反應了我還是會回家吃晚飯。於是僅僅繞了個道,打算去逛一下某條從來沒去過的商店街,逛夠了就算敷衍了體內的流浪癖。

那條街比我預料的還要繁華好玩,可是一時間也不知從何逛起。基於家庭主婦魂,最後還是忍不住跑去了菜攤尋找有沒有收攤前的特價水果。正在評估水梨還是柿子比較划算時,在隔壁賣瓷器的小攤子歡樂的交談聲吸引了我的注目。

老闆娘正與一隻幼犬辯論,另一邊找給客人的零錢可也分毫不差。

等等,幼犬?我揉揉眼睛。那是一隻棕黃色的毛茸茸的動物,耳朵與臉圓圓的,腿與尾巴還短短的,我想大概是秋田犬。秋田原本站在收銀機的桌上,現在坐了下來,坐姿正正地。仔細一聽,他們居然是在爭辯「過於喧囂的孤獨」的內容。

「赫拉巴爾的小說本來就是那個調性,在平凡中的詩意是要去體會的!」秋田稚氣的聲音絕不退讓,用前掌拍桌。

「可是廢紙打包工就是廢紙打包工,看他從頭包到尾我就是不想翻開來啊!」

我笑了。以他們吵架的激烈程度,我想這一人一犬一定感情奇差,可是過了一會,他們便笑語晏晏了起來,最後握手道別,秋田跳下桌子,往下一個攤位邁進。

我丟下水果,禁不住好奇的跟著秋田的腳步。

這好長的一條街上,大家看到秋田路過都毫不見怪,很親切的對他打招呼,麵包店大叔還分了一袋子法國麵包掛在他脖子上,摸摸他的頭。

「晚餐要吃喔!既然還在發育,總是這麼瘦會長不大喔!」

我仔細數了一下,一路上秋田總共被餵食了麵包一條、糖果兩顆,獲得泰戈爾漂鳥集一本,被路過驚呼「啊,好可愛喔!」的女高中生抱起來調戲了三回。

然後秋田終於發現了在後面跟蹤的我。原本抬頭挺胸的驕傲樣子不知道跑哪去了,瞬間閃到了電線桿後面。

「那、那個,妳,妳找我?」秋田探出半個頭。

「恩,對啊。」怎麼會這麼有趣啊?我微笑,思考著怎麼開口比較好。我蹲下來,希望表示友善。「我很想認識你呢。那個,還不知道怎麼稱呼。我叫你秋田好嗎?」

「妳…妳說了算。」他扭扭捏捏地,「很歡迎。」

我鬆了口氣,看來邦交可以建立。果然我跟犬類比較合,貓科動物就不行。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唐突?」我忽然發現我正在進行生平第一次主動搭訕,而且還是誘拐小孩的那種模式。

「不會。」雖然還縮在角落,他笑起來好可愛。「我喜歡認識人,我喜歡人類。」

「那麼,如果以後我要找你,怎麼找?你有手機嗎?」我把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毛這麼短,到底能把手機藏在哪裡啊?

秋田左右張望。「我的話,傍晚的時候常常在這一帶出現,要遇到不難。」

「那就說定了,明天一樣,這個時候見?」

「咪咕。」這應該是肯定回答,秋田抬頭望著我,「那我要去忙了,明早還要考試。那……掰掰,姊姊…?」

我噗~~~有種重重的年齡壓力壓往頭上。

這種時候應該笑還是噴鼻血?

望著秋田搖尾巴小步跑開的步伐,前方還很青春的有著夕陽光輝,我燃起了無窮的好奇心。

他要考什麼試啊?到底是去什麼學校?現在教育真是太不人道了,簡直是欺壓幼犬嘛!他住哪裡?是不是流浪犬?為什麼大家都這麼習以為常?

「歐,妳是說小秋田啊?」賣瓷器的老闆娘告訴我。「他在這混了一年多囉。哈,剛開始看到有狗會講話也會挺驚訝啊,但是這是小事情,習慣就好嘛!聖誕樹都會從肺裡面長出來了啊哈哈哈(註1)……他已經默認是我們公家所有的小正太了。白天常常在這裡玩,到晚上就回家去。唔,我印象中他似乎是住在某個寄養家庭。」

恩,俗稱商店街之犬。

我慢慢地開始習慣回家繞點遠路,有時候只是為了探望一下犬。望著望著,頗有些驚嘆那些笑鬧的女高中生怎麼可能毫無顧忌。雖然真是好想抱抱毛絨絨的小秋田,但我就是不敢。我覺得街上看到別人家小狗經過就撲抱,或者嘴巴意義不明地嘖嘖有聲,實在是很沒有禮貌。這種行為不是要經過對方主人同意,而是要經過犬的同意啊!因為我分明在狗身上讀到了「不要摸我,你來幹嘛的?是不會講人話啊?」這種不爽的波長。

我並不特別,就是知道這點,所以一心想做到不討人厭。我對他並不瞭解,所以想要去理解,在那之前,不會做任何評斷。據大家眾口一致的說詞,大部分時候小秋田都是個純真害羞,少根神經的孩子。可是就目前我觀察到的,雖然本犬一直嚷嚷著他好喜歡人類,好喜歡白天,看到一天過完了黑夜降臨就好傷心,他的陽光外表常常有強制性的成分,只是拼命說服自己很快樂的那種。

每當我這麼想時,他就會非常歡樂的跑過來。「不準笑喔!我現在是因為有點感冒/過敏/鼻塞/熬夜所以聲音狀況不好喔!不然我對嗓音很有自信的喔!」

然後對我唱好好聽的聖歌。其實並沒有沙啞到哪去,可是本犬就是會用快哭的表情再三對我揚言:「以前還要更好的,等好轉了我一定要讓妳聽聽看!」

「可是,小秋田,」我提出長久以來的疑惑,「我好像沒遇過你沒感冒的時候嘛?」

「啊啊啊啊啊———」致命的一擊!有秋田重創倒地。

遇不到時,我喜歡在電線桿上貼便條紙留言給小秋田。

混在那一堆凌亂的公寓招租、南無阿彌陀佛、「越南新娘30萬包娶」的廣告印刷體中,手寫字跡顯得格外觸目。小秋田通常不回應,但是若有看見,在短短的句子下方就會留下一個淺淺的狗爪印。

我始終摸不清秋田對我到底有沒有好感。有時候看見我出現,他會整個容光煥發,尾巴搖得快得都看不清楚地撲上來。聒噪起來推心置腹地什麼都講,有時候又會毫無緣由一聲不吭消失好一陣子下落不明。就算偶然遇見,又會溜得好遠,坐在遠方頭低低地眼睛上望,很戒備地觀察我,發出「唔嗚~~」的低鳴,不知道在嘮叨什麼。

如果對這種舉動視而不見,靜靜的坐下來吃章魚燒,過一陣子就會覺得身後好像有什麼奇怪的壓力。轉過頭來,會有一隻秋田背對著我,嘴巴咬著一顆小皮球,大約相隔30公分距離,可是尾巴的尖端在小小的擺動,擦過背部癢癢的。

我只好放下叉子。「秋田,我們去玩嘛。」

秋田緩緩的轉過頭,翹起鼻子,有球滾落到我腳邊。「咦,好湊巧喔,妳怎麼坐在我旁邊呢?好吧,是妳主動找我,我才陪妳玩的歐!要是妳沒空的話我也一點都不介意啦。」

「不介意才怪—才怪—才怪—」

我聽到隱約的回聲在秋田的後方軟綿綿地擴散。

「好,那我很忙,這個章魚燒的柴魚片好好吃喔!我還要再來一盤。老闆!」

才向老闆招手,秋田耳朵就垂下來了。

「是、不會、介意,」我悶不吭聲,打定主意要聽他講完。

「可是,可是……」

「妳不在的話,那就、就會、有點,」

「無聊……」細如蚊鳴,話含在嘴裡快聽不見了,可是莫名的讓我心情好起來。「唔恩……」好吧,他贏過柴魚片了。我撿起球,在手裡一拋一拋。「小秋田,你比較喜歡去球場還是河邊?」

「河邊!」這次答得飛快。

「帶我去玩、快帶我去玩、還沒有要帶我去玩嗎?」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後方有字幕顯示。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隻犬要說的話總是會以旁白方式呈現,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明明有深度近視,還是無法假裝沒看見。

長久以來,我想我得了很深的人間恐懼症,可是對他倒是很少燃起那種情緒。大概就跟遇到開森林舞會的妖精、還有住在地洞的小矮人一樣親切吧。

「快丟球、好啦!妳快丟嘛!」

我用力一揮,球呈拋物線遠遠飛去,小秋田持續追逐。

這是抱著怎麼樣的心情呢?

他是公有的,不是家犬,脖子上沒有項圈,頭總是抬得高高地,既自傲又自卑。

可是,看到有人摸摸他的短毛,說,「啊啊真的是好可愛喔!」時,我還是會有一點驕傲。

「對吧對吧!小秋田是真的很萌吧!」

他長大好快,短短的鼻梁變長了,長高了,筋骨也變結實了,毛髮顏色越來越深,已經近似金黃色。

他總有一天會厭倦這些,到時候,我也許會很空虛。

小秋田的學校訓練很雜,我總是沒有辦法想像,他最後究竟會變成緝毒犬、警犬、還是其他。要是將來在機場看見他被人牽著,正在嗅聞行李,我一定很驚訝。

那時,他還會不會想起河邊陽光反射的波光粼巡?會不會想起曾經有那麼一個人,背著光,視線追著他奔跑的身影,一直笑著丟球,就這樣丟到手腕酸痛呢?

就這樣……

我想,生活是不可以想這麼多的。

就因為一切都太過複雜,所以不可以放任它就這麼複雜下去。

所以我們還是繼續丟吧。

那天後來在一場小雨中宣告結束,天色漸暗,行人四散離去,我也撐起了橘紅格子傘打算回家。

背後的秋田身上黏著幾滴亮晶晶的水珠,有點不知所措地東張西望,最後自動自發鑽到我的傘下。

「你也順路?」並排沈默地走了一陣子,我問。他想了想。

「我是妳家的小孩……」那小小的音量伴隨著燦爛到不能直視的微笑。

我首次覺得養狗說不定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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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有新聞播報,一名男子因為胸部絞痛緊急開刀,結果發現肺裡面長出了一顆大約五公分高的小棕樹,原來是呼吸時不小心吸入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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